武凤楼一步来迟,魏银屏已被青城山八猛押往咸安宫。这咸安宫原是女魔王侯国英的母亲客印月作天启皇帝朱由校乳娘时住的宫院。由于天启对乳娘的宠信和纵容,使客印月在明宫大内擅权乱政,为所欲为,发展到代替天启批阅奏折。
她和魏忠贤勾结在一起,不仅很多正直的大臣死于他们手下,就连后宫的妃嫔,如对她稍有不满,也要惨遭他们的毒手。天启皇帝有一裕妃张氏,性格爽直,素不奉承他们二人,客印月就指使魏忠贤假传圣旨、将裕妃幽闭在宫内,不给饮食,饿了数日后,正好天阴下雨,裕妃勉强爬到宫檐下用嘴接雨水润喉,就死于门外。
天启五年,朱由校专为乳娘大兴土木,建造了一座堂皇富丽的圣泉宫,并封客印月为圣泉夫人,从此咸安宫就荒废了下来,一直无人居住。武凤楼听说魏银屏被单独幽禁在那里,几乎恼怒得闭过气去,怨恨皇上太不讲信义了。
因为奸宦被捕后,经武凤楼多次力请,崇祯已同意把魏银屏幽禁在她原来所住的红楼之中,名为囚禁,其实还可以作小范围的活动,武凤楼本人每月还可去探望两次,以慰藉这个可怜的弱女之心。现在改囚荒宫,定罪处决,还由东方绮珠所派的人看守,其必受虐待自不待言了。武凤楼焉能不气愤填胸。
前往查觅潜行进京阉党下落的大事,已有李鸣和曹玉去办,武凤楼为了要亲自查看魏银屏眼下的实际情况,哪里还顾及天威凛森,把心一横就往咸安宫方向扑去。他开始变态了。
因咸安宫还在西六宫的西边,内廷护守在防守上就比较松懈,而且自圣泉夫人搬出后,又荒无人住,所以也就更不为内廷总管所重视了。
到了咸安宫外,武凤楼暗自想道:东方绮珠以青城山未来的掌门身分亲自统率青城派巡山八猛,如今由八猛负责看守魏银屏,肯定是东方绮珠的主意,她也一定能估计到我会来探望,必定严命八猛留神我的踪迹,以便用八方风雨棍阵来对付自己。如被其擒获,不仅可动摇先天无极派我的未来掌门人的基础,还可以交给万岁治我的重罪,甚至可以由东方绮珠出面和我商谈条件。
想到了八猛的八方风雨棍阵,武凤楼有些迟疑了。因为他和师父白剑飞在凤阳府曾遇到过八猛,以师父那神奇的剑术和精湛的内力,也只能和他们勉强打成平手。最后还是银屏出于爱屋及乌之心,派出二百铁骑强行冲开。如今我在明处,彼隐暗中,一被发现必遭骤围,再加上八方风雨棍阵是两棍出击、两棍阻截、四棍以逸待劳,如何对付?我是来探望魏银屏的,可不是来拼杀的,这可怎么是好呢……
就在武凤楼这样迟疑不定之际,突然魏银屏那一张憔悴瘦削、凄苦幽怨的脸庞,梦幻似地出现在武凤楼眼前。武凤楼的心一下子坚硬了起来,决定明去明来,不必再藏头缩尾。于是右脚轻点,从东面窜上了宫墙,口中也发出了“武凤楼求见八猛弟兄”的问话。
这一着棋,还真叫武凤楼下对了。事情也叫他判断准了。直到目前,要夺武凤楼作丈夫的决心,在东方绮珠心中不仅毫未消失,甚至比以前更炽。自当上刘太后的干女儿,能和当今万岁论起了兄妹,又加强了她的三分自信。
白天见武凤楼时的不愉快,更引起她的嫉妒,萌生了使武凤楼屈服在自己面前的幻想。为此,她才向崇祯帝献计把魏银屏转押来此,同时以未来掌门人的身分向青城八猛下达了绝令,叫八猛隐身暗处,只要武凤楼出现、就用八方风雨棍阵大量消耗掉武凤楼的功力后,再生擒活捉,把他秘密押到自己的住处。
常言道:山河好改,秉性难移。
巡山八猛本是八条刚直强硬的铁汉,向来都是以力胜人,鄙视下三滥手法,心中虽然不悦,可又不敢不遵东方绮珠之令。几个弟兄正心中犯难,不料武凤楼一到就公开叫阵。青城八猛不由得一齐暗竖大拇指,称赞武凤楼敢作敢当。由大猛一声唿哨,八人八棍,从隐身的暗处,一齐走了出来!并由大猛领头,齐崭崭地排成了一行。
武凤楼是第一次和这八条铁汉对面,在星月交辉之下,只见他们八人一色的青布劲装,身材同样高大,从八条镔铁大棍的包光油亮,可知他们练功的勤奋。每人都是双手合棍,脚踩丁字步,神威凛凛,令人望而生惧,不过原来极为冷漠的面孔上,微微透出了一丝和缓之意,使武凤楼心中一宽。
双方对面一换眼神,武凤楼抢先弯腰致意说:“在下久仰八猛弟兄英名,今日始得会见,我有下情相告,不知各位能容凤楼说出否?”
大猛生硬地答道:“我们弟兄奉旨护守咸安宫,本不容外人不告而入,今日破例对武公子不加追究,已然出格,其它的话,请公子免开尊口。”
武凤楼刚一张嘴,就被青城八猛硬给顶回来了。他心中一气,但为了息事宁人,不得不再度要求道:“凤楼来此无别苛求,只求准我看望魏银屏一次,望八位体我下情,则永感不忘。”武凤楼直言不讳了。
青城八猛一听,一个个脸上又回复了木无表情的冷漠之色。还是由大猛答道:“八猛弟兄受老山主收养教诲之深恩,加上奉旨行事,绝不敢行私,请武公子回去。”分明是下逐客令了。
武凤楼既已到此,焉肯失望而回。他微微提高了声音说:“武某感魏女四次救命大恩,誓非一尽心意不可,请八位不要再阻。”武凤楼霸王硬上弓了。
青城八猛一听,刷地一下子散开了,很自然地形成了八方风雨的占位。大猛领头再向武凤楼下通牒说:“魏银屏系附逆首犯,内廷不时有人查验,武公子再不退走。就是存心跟我们哥儿八个过不去了。”
武凤楼见对方话已说绝,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马上退走,另一条是以武力逼退青城八猛,求得见魏银屏一面。
前者太容易,一走就了,但武凤楼焉肯这样就此罢休?后者又太难了,武凤楼得冒生死大险。一想到魏银屏的种种恩情,他咬牙横心了。右肩微微一塌,那口西湖灵隐古刹至宝——五凤朝阳刀仓地一声亮了出来,月光掩映之下,活像打了一道立闪。
不等武凤楼纵落,青城八猛刷地一声一齐把镔铁木棍变为“二郎担山”横扛肩上,一律塌下身形,八方游走了起来。整个咸安宫的大院中,一刹之间无一处不在八猛的目光棍阵笼罩之下,他们想使武凤楼无下落着足的地方。
武凤楼暗暗佩服八猛棍阵的严密,步法的纯熟,也明白自己一下落,迎接的肯定是风雨八棍中最凌厉的四击。但傲骨凌人的他,怎能见难而退呢?于是脑海中飞快地寻求对策。
他知道,八方风雨棍阵中第一击“棍出山摇动”是出棍两砸;第二击“出手鬼神惊”,是出棍一压一扫;第三击“八方起风云”是出棍两卷;第四击“送尔入幽冥”是一棍一推。这八棍疾如狂风,迅如闪电,叫你不光无法招架,也无处可以存身,只要被一棍沾上,轻则筋断骨折,重则棍下立毙,时间紧迫,怎容得武凤楼去仔细筹思,再者五凤朝阳刀既已出鞘,又焉能握刀久站。无可奈何,武凤楼牙关一错,陡然把身子拔起,掌中的五凤朝阳刀一立,他为了魏银屏什么都豁出去了。打算用新近学自南刀桂守时刀谱中的“九九归一”快刀刀法,拼着消耗内力,除硬对八猛的四击八棍,下余的一式力残一人,破坏青城山掌门人金豹东方木苦心训练多年的一支劲旅。
随着武凤楼飞鸟直坠的身形,眼睁睁就要卷起一阵腥风血雨,洒落在咸安宫内。
蓦地传来一声娇喝:“八猛给我退下。”
青城山八猛真不愧是一支纪律森严的劲旅,随着那一声喝令,齐刷刷地由大猛领头,列成了一字长蛇阵形。
月光照映下,一个身被紫色斗篷,内着鹅黄色衣裤,脚登高勒小蛮靴的妙龄少女,明含着幽恨,暗隐着煞气,出现在青城八猛的队前。
武凤楼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被誉为青城明珠的一代娇娃东方绮珠到了。心中一凛,把拔起的身形一改而为落絮随风,并在身势变化之中,反手将五凤朝阳刀插回刀鞘,轻飘飘地落在了东方绮珠面前。
书中暗表,东方绮珠为了夺取她心目中的男人,真到了朝筹夕划的地步,她猜知武凤楼就是冒死也得查探魏银屏目前的吉凶,安排好八猛以后,自己就隐身在咸安宫的暗处,等待武凤楼到来。说真的,她简直心烦意乱死了,既盼望武凤楼步入自己摆成的圈套中,再利用八猛的力大无穷和坚韧耐力,一番苦斗,生擒活捉了武凤楼、自己好能出面,威逼引诱他自动就范;却又怕武凤楼来,在一对八的凶险情况下稍有损伤,岂不遗恨终生。但一想到武凤楼对魏银屏的刻骨恩爱,对自己的薄幸无情,软下来的芳心便又铁硬起来。
直到武凤楼公开现身,毫无顾忌地要求探望魏银屏时,东方绮珠的心真像活活被撕裂开了,恨不得立即传令八猛将武凤楼毙于棍下。可最后见武凤楼不顾生死,以一口五凤朝阳刀硬抗八猛的铁棍,她那根要杀武凤楼的神经崩溃了,忙不迭地喊出了“八猛给我退下”的口令,同时人也跟着现身出来。
这一对因爱成仇的青年男女,在月光下默默地面对面站着,没有谁想先说话。不想说话的原因,在武凤楼是始终负疚,难以开口;在东方绮珠方面,是“为郎憔悴却恨郎”。也是有话无从提起。
这时,冰魄高悬晴空,银辉遍撤地上。
双方都具有深湛的内功,眼神比常人更为充足。东方绮珠的一双妙目,不光能看出武凤楼的全身轮廓,也能看清他的面部表情。只见他双眉紧锁,面容沉静,虽然满怀悲怆之情,仍然掩盖不住那挺拔的英姿。东方绮珠的心颤了。暗想自己并没有走眼,武凤楼确实堪为武林中的龙凤,人世间不可多得的奇男。无如我是落花有意,人家可是流水无情。
武凤楼可不想再多惹麻烦,他深深一躬道:“东方公主,你我今天是第二次见面了,我的来意你很清楚,允于不允,我听你一锤定音。”
东方绮珠花容惨变,两只俏丽的大眼睛茫然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直到现在还念着探望魏银屏,怎能不因妒成恨,便沉声说:“在押重犯,魏女首推第一,处决之前,怎能和生人会面?以免……”
武凤楼不等她说完,抢过了话头说:“以免什么?以免串供是吗?魏银屏所以能被荣推要犯第一名,恐怕也和公主的热心有关吧?”
一句话把东方绮珠说得粉面通红,尔后又脸色铁青地说:“不管你武凤楼怎么想,在魏女处决之前,我是不容你见她的,你死了心吧!”
武凤楼的脸色也变了,刚想大声反驳,突然西面偏房中传来了魏银屏颤抖的声音:“东方公主息怒,武公子也住口,请听我魏银屏一言。我以附逆要犯,待屠之囚,还怎敢和武公子宜其家室?以前和武公子的婚约,我决定取消,从今以后即成路人。武公子已无探看我的必要,请你快走吧!”
东方绮珠刚想喝止魏银屏,武凤楼的身子颤抖了一下,狠狠瞪了东方绮珠一眼,点脚拔起,从来路又退了回去。
失意之下,武凤楼神智半昏,真所谓“明月芦花曲径绕,行走不知路哪条”,他从西华门出宫,信步走去,不知不觉来到了商贾云集的珠市口,不由得心中更乱。暗想:自己一向遇事沉稳,处大变而不惊,今天怎么啦?意乱神迷,竟然来到了这个所在。
他刚想转身回去,突然看见自己的徒弟曹玉很亲切地和两个服装奇异的老人一面谈笑,一面向前走着。他知道曹玉最不肯安分,全部承袭了李鸣的缺损衣钵。心想这倒好,李鸣着手探查,我还没有回去,他这个专在中间传递消息和联络的人,早已冲锋上阵了。他不放心让小孩子去挑大梁,只好暗中盯上。
再向前走了一段路,马上就要到天坛了。
武凤楼才从那两个老年人的口音中听出了是谁。心想这两个老怪物一来,玉儿的胆更壮了。原来和小神童走在一块的,正是他念念不忘的义父司谷寒和义母殷寒月一对鬼怪夫妻。
见三个人一齐越墙进了天坛,武凤楼也随后蹑足跟了进去,始终隐身暗处,想看他们来到这里干什么?三个人中,曹玉人小胆大,鬼王夫妻又不知王法为何物。
到了天坛,由鬼王拧开门锁,三人一齐走了进去。鬼王先在一张椅子上坐定,鬼母拉着玉儿自去一旁坐下。只听曹玉淘气地叫道:“娘,爹的鬼王令已传出去,不知能拘来多少小鬼小判?”
鬼母殷寒月伸手把曹玉搂入怀中,先不回答他的问话,只无限怜爱地说:“乖儿子,你长高了,见到你,娘好喜欢!”
鬼王司谷寒嘟哝道:“真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鬼王的儿子还能越长越收缩。快准备准备,好替咱宝贝儿子多挖出些牛黄狗宝。”
鬼母殷寒月不愿意了,双眼一瞪骂道:“儿子的事,应份是你的,关俺娘儿们屁事,办好了我叫乖儿子喊你一声爸,办砸了老娘我给降两辈。”
武凤楼一听,几乎笑出声来。心想:真要给鬼王降两辈,那还不得倒喊玉儿一声爹。唉,真是一对奇怪的夫妻。
不料就在这个当儿,从后面树林中走出了两个老人,一直走进了天坛里。藏在外面飞檐下的武凤楼,一看清这两个老人,吓是差点叫出声来。
只见这两个古稀老人,一样的骨瘦如柴,一样的黑色头巾,一样的黑色长袍,一样的龟铁黑色脸膛,还一律都是死板板的,身躯都像僵直了一样。胆小的人只要一看,准能吓个半死。特别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进了天坛一见鬼王夫妻,竟然都一笑露出了牙齿。武凤楼一眼看清,两个老人的牙根也全是黑的。
武凤楼当然能想到这两个人的来历。
鬼王说话了:“别人来京城观看周年大典还情有可原,‘人见稀罕物,必定寿命长’嘛。你们这两个老不死的,一个装成天聋,一个装成地哑,不在自己的龟窝残人堡中享福,到这里现他妈的什么世?讲?”
武凤楼心想:鬼王爷开始过堂了。一转念又暗暗佩服鬼王人粗心细,真不愧老江湖了。他分明是受了玉儿的恳求,以黑道人物的同道身分发出了鬼王令,要他们和自己会面,再由他利用不同方法盘问这些人来京城的真正海底,这办法真是太高、太绝、太妙了。
就听残人堡大堡主权立达冷哼一声说:“谁有闲暇来看那些东西,我是来讨取两笔债务的。”
鬼王奇怪道:“天下还有欠残人堡债的?而且是两笔债务?真他妈的奇事!这两笔债是一个人欠的,还是两个人欠的?”
鬼王所以这样问,因为天下各门派只有向残人堡捐赠的,哪有欠残废人债务的?不料鬼王这句话刚出口,没等残人堡权氏两位堡主回答,曹玉却出义父所料,代为回答了,回答得还相当肯定。只听他口齿清楚地说:“爹,这两笔债,我不光知道是一个人欠的,而且知道一笔债务是右手四根指头,另一笔债务是一只整个左手,我还能说出欠债人的名字。”
就在残人堡大堡主权立达、二堡主权立远四道凶狠的目光刚想扫向小神童的时候,鬼王因惊奇而匆忙问了最有分量的一句:“欠债人是谁?”
知徒莫若师。从一开始对话,武凤楼就知道自己这个胆比天大的小徒弟,一定把师叔江剑臣和侯国英二人所欠的债务,全揽了在他自己头上。武凤楼既高兴自己收了一个好徒弟,又为这捣破大天还嫌窟窿小的小缺德鬼暗暗担心。
果然小神童往义父鬼王和两位堡主的中间一插,朗声答出了两个字:“曹玉!”
两位堡主刷地一下分两面夹持,监视住了小神童曹玉,看样子马上就要动手抓人。鬼母殷寒月嗷地一声大叫,鬼魅也似地身影一花!紧紧贴在了干儿子曹玉的右侧,防备权立达和权立远对自己爱逾性命的乖儿子骤下毒手。鬼王司谷寒也在一惊一愣之中回过神来,以一式“黄泉鬼影”身法,像和妻子争儿子似的,飘身在曹玉的右侧。
武凤楼知道,有一场好戏看了。
眼睁睁一场鬼王鬼母斗双残的激战,就要因曹玉一言而展开,陡地,看见小神童曹玉从义父义母中间忽然向前迈出了一步,鬼母怕他有失刚想跟上,却被鬼王的大手扯住了。
只见曹玉双手一抱拳,朗朗说道:“自古云:父债子还,师祖之债自然得徒孙来还。小爷曹玉,乃先天无极派的门下,师祖五岳三鸟、大师父武凤楼、二师父李鸣、爹名司谷寒、娘叫殷寒月。想请问二位堡主,这两笔债务,如何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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