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贾佛西心头一凉,知武凤楼急怒之下,必然对崇祯皇帝有不恭之语,弄得不好,就是个“大不敬”的罪名啊。慌忙一撩朝服,登上御阶,朗声奏禀:“臣贾佛西叩见圣上!”
乾清宫内闪出大太监曹化淳,只听他道:“万岁口谕,准贾佛西朝见。”贾佛西一进乾清宫,就看出气氛不对了。崇祯高居帝位,武凤楼垂手侍立,两个人都紧紧地绷着面孔,好像都在生着闷气。更好像君臣之间互相较着什么劲似的。
一见贾佛西进来,崇祯皇帝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先赐绣墩令贾佛西落座,然后指着武凤楼向贾佛西说道:“武皇兄本是朕的先师伯衡公之子,又是寡人藩邸辅佐之臣,凤阳皇陵乔装扮朕、亲冒毒矢、铲除魏阉,功推第一。更在凤阳和朕折矢盟誓,约为兄弟,本当矢尽忠贞,辅佐朕躬,不料他为了区区一女犯,逆朕龙鳞,岂非咄咄怪事。卿和彼有叔侄之情,请替朕作一次说客如何?”
贾佛西见皇上已把事情全摆在明处,知道小皇帝想利用自己向武凤楼施展策略,暗暗佩服小皇帝的聪明果断。话自御口说出,为臣子都哪有违抗的余地。
刚想寻找措词,从中加以周全,却听武凤楼抗声奏道:“臣武凤楼三代世受皇恩,本不敢冒犯天颜,自取罪咎,但古有名训:民无信不立,臣父子甘冒一死,搜查魏阉罪状,致遭奸阉毒手,如无魏女银屏四次暗护,臣的尸骨早已腐烂。亡母临终主婚,义不容悔,何况魏女倾家助饷,已获万岁恩赦。臣失信魏女事小,万岁失信于魏女事大。臣再次恳求,望万岁赦魏银屏一死,臣肝胆涂地,誓报皇恩。”奏毕俯跪在地,连连叩首,直到额上淤血。
高居帝座的崇祯龙颜变色了,但他还是温和地向武凤楼谕示道:“皇兄所奏,大事确属实情,其中枝节恐未必然。快快请起,再作计议可好?”
武凤楼哪肯起来,再次叩首奏道:“微臣所奏,条条有据,哪条不实请万岁指出,臣甘愿领罪。”武凤楼简直是出言质问了。
贾佛西暗中捏了一把冷汗。他知道万岁的刚毅性子,马上就要勃然暴发了。
果然崇祯皇帝龙颜巨变,以手猛击御书案,沉声斥道:“卿言魏女四次救你,能脱爱之欲其生这嫌?令堂临终主婚,更系杜撰,焉有夫被仇人毒杀,不仅不报夫仇,反欲以仇人之女为媳乎?皇兄欲得美妻,而世上美女又何止魏女一人。魏女正法以后,寡人以御妹下嫁,朕对你恩宠如此,聪明如皇兄,还能不体朕之苦心吗?寡人倦极,二卿可退。”说完,拂袖欲走。
武凤楼心头猛震,知皇上杀魏银屏的决心大半来自于青城山的东方绮珠。
他哪里容得,陡然起立,把心一横。猛可地拦住了崇祯皇帝的去路,双膝跪下再次恳求道:“凤楼决心遵亡母遗命,非魏银屏不娶,请皇上念凤楼不无微劳,赦其一死,我武家存毁之人皆感天恩。”
崇祯皇帝勃然大怒了,龙足狠顿,冷哼一声,抖袖转身,向坤宁宫走出。
望着皇上远去的背影,武凤楼伤心失望了。也不知怎的,他忽然一下子忆起了当初一日,领取师父追云苍鹰白剑飞命令,跨长江直插凤阳保护五皇子朱由检的御驾,以及和掌门师伯萧剑秋在暗中查看信王的行径时,大师伯曾发慨叹说:“五皇子顾盼鹰扬,虽然英纵,但必主寡恩。”今天观之,果然不谬,所求不准,武凤楼只好另觅良策了。
不料就在他刚刚走出乾清门时,一个宫女正好堵住了他的去路,笑嘻嘻地说:“奴婢奉刘太后口谕,请武侍卫去宁寿宫接受太后谕命,请随我来。”
武凤楼一听,好像炸开了当顶。他知道所有这一切事情的发生,其根源可能都在宁寿宫。望着宫女远去的身影,他真有些举棋不定了。
哪知就在他呆然而立之际,突然一股淡淡的幽香从身后漫了过来。武凤楼因自己在宫禁之中,知道妃嫔、宫女往来甚多,为免犯失礼,刚想跨步走开,不料忽有一个宫女以命令的口吻唤道:“武侍卫,还不快来叩见东方公主!”
武凤楼又是蓦然一惊,心中暗气,这真是怕啥有啥,刚才刘太后派人来唤,自己就因东方绮珠被刘太后收为义女而住在宁寿宫内不愿前去,不想反而在这个地方碰见了。被逼无奈,只好向前走两步,然后再低头转过身来,口称:“武凤楼拜见东方公主。”随着话音,跪了下去,静听东方绮珠训示。
这一跪不要紧,却跪出麻烦来了。因为始终没听到东方绮珠吩咐平身起来的声音。武凤楼当然不好冷丁地自己站起来,失去臣下之礼,只好耐心地跪着不动。
跪了好大工夫,仍没有一点声息。武凤楼心头刚想冒火,但一想到袁家堡拒婚时的往事,火气又消失了。
又跪了不少时候,武凤楼真的按捺不住了。心想:当初的事,其错不在于我,就那样我为赎罪甘愿挨你几次打骂,并且被打得吐血昏死了过去,如今你贵为公主,倚仗权势,既这么凌辱我,又掇使皇上处斩魏银屏,我武凤楼对你还有什么负咎的必要。反正我同万岁已然失和,又不打算官居高位,顶撞你一下又有何不可。想到这里,竟然霍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按理说,古时君臣有别,长幼有序,别看东方绮珠是刘太后的干女儿,横竖也是个公主身分,臣下见了,自须跪拜如仪,没有她的话,还真不敢站起,今天武凤楼是心怀恨事负气站起,决心不顾朝廷礼节了。
哪知站起之后,发现附近连一名宫女都不见了,只有东方绮珠一人正呆呆地站在面前,两只妩媚的大眼睛直直地盯住武凤楼。
武凤楼自袁家堡拒婚,凤阳府白剑飞单剑会八猛以后,就没见过东方绮珠的面,这次偶然相遇,只见她虽然贵为公主,可衣饰仍然保持原来的装束,所不同的是一脸幽怨比前更甚,面容的瘦削也超过了上次。武凤楼不由得心中歉然,过去那种负咎的心情又浮上心头。
既然已起立,不好再行跪下,只好深深一躬,愧然说道:“想不到公主仍在此地,凤楼失礼,请公主恕罪。”
东方绮珠冷笑一声说:“绮珠江湖女流,在武侍卫面前怎敢妄自托大。再者说,这样若都算失礼的话,那你的失礼之处又何止于此呢?我为你既受祖父埋怨,又受姑妈责骂,青城山一派盛誉毁在我身。我一个黄花闺女,遭你如此轻贱,实在是出不了这口气死不瞑目!一年之约,已过多时,只要你继续视我如无物,我叫你武凤楼永坠轮回,再也无法自拔。”话一说完,恨然而去。
武凤楼这才知道,想救银屏一条活命是不可能了。有心马上赶往青阳宫去找魏银屏商议,可刘太后的谕令,他又怎敢违抗。不得已,经过奉先殿一直奔宁寿门,然后随着一名宫女来到了宁寿宫内。
只见刘太后正居中高坐,等着自己上前晋见。武凤楼记得在捉拿七凶时,刘太后因护侄儿刘国瑞被自己顶过一次,怕她记恨,马上匐伏在地,给刘太后请安。
崇祯帝自幼失母,是东宫刘妃扶养他长大,虽非刘妃所生,却情同亲生母子,特别他自幼不为皇兄天启喜爱,又处处受奸宦魏忠贤陷害,多亏刘妃暗中维护,所以登上大位之后,就尊刘妃为皇太后,养老于宁寿宫。这刘太后并未生育,才收了东方绮珠为干女儿,对她百般疼爱。
后来得知武凤楼为了魏阉的一个侄女,拒绝与东方绮珠成婚,她当时就要干涉,被东方绮珠劝止。青城山金、银、铁三豹因纵逃了女魔王而失宠,乞假回山。所有青城派的人包括东方碧莲都走了,刘太后单单留下了东方绮珠和巡山八猛。在崇祯登基一周年大典中,她们对魏银屏狠狠地下了杀手。
但刘太后对武凤楼不光不记前愆,还另眼相看。一来知道他辅佐五皇子登基有功,自己能贵为太后,也间接得他之力,二来还有心笼络他招为自己的干驸马。所以一见武凤楼,马上吩咐宫女们搀他起来,并赐坐自己身侧,又向他仔细打量了起来。
只见武凤楼面如冠玉,眉清目秀,鼻如玉柱,唇似涂朱,身材修长,英姿挺拔。名虽武林健者,实则儒雅斯文,脸上虽然笼罩愁云,却反而更显得深沉稳重。
刘太后看罢,不由得想道:怪不得干女儿痴心苦恋,始终不移,这孩子是太吸引人了。一种决心成全自己宝贝干女儿的心情,更形坚定。却故作不悦地说道:“听说皇上有意将我的珠儿下嫁给你,你竟然托词拒绝,有这种事吗?”
刘太后故意抛开魏银屏之事不提,给武凤楼加了个托词拒婚的罪名,诚心一上来便把武凤楼逼到死角。
武凤楼见刘太后一照面就开门见山,知皇上、太后、绮珠三人早已串通一气,非逼自己就范不可,又知道稍一犹豫,后患更多,索性把心一横,肃容答道:“启禀太后,确有此事。不过不是托词,而且实情。微臣和魏银屏之事朝野尽知,太后得毋闻乎?”
武凤楼回答得很巧妙,既叙明了自己和魏银屏的关系,又暗中揭露刘太后佯装不知的用心,等于把刘太后射过来的箭,又给她射了回去。
刘太后开始认为武凤楼所以敢于拒婚,是皇儿崇祯念故旧之交,没有给重压,不料今天武凤楼在自己面前也敢于公然抗拒,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损害。
当下脸色一沉,扬声喝道:“令尊武伯衡曾作过两帝师表,汝本应秉其遗风,忠孝传家。魏阉逆贼,祸国殃民,窥窃神器,罪深孽重。夷其九族,尚不足解举国上下之恨,其兄魏忠英又是尔杀父仇人,你不仅不去讨还血债,反而欲以仇人之女作为己妻,似你这等不忠不孝之子,还有何脸面去见你九泉下亡父!姑念尔年纪尚轻,不予论罪,我要你立改初衷,去金殿认罪,尚不失为明智之举,出宫去吧!”说完,缓缓地闭上了双目。
武凤楼虽然满心不服,也不敢再触皇太后之怒。见太后已闭上了眼睛,只好默默退了出来。他胸中的一口闷气,怎么也透不出来。从后左门、中左门,一直走过了体仁阁,头脑才逐渐冷静下来。一种马上要见魏银屏的决心,突然萌发了。
刚想奔青阳宫而去,忽然一眼看见文渊阁外站着一个人,好像是缺德十八手李鸣在负手赏月,消闲自在。武凤楼顿觉心中一宽,他知道李鸣肯定是在等自己,对李鸣怀中的六韬三略、七杂八碎,武凤楼一向深信不疑。有他策划,比自己的莽撞乱来要好上百倍,当下决定暂时不去青阳宫,先登上了文渊阁高大的台阶。
这文渊阁在文会殿后面,是皇室藏书处所,这里也是贾佛西办事的所在,前面的文华殿是皇太子活动的地方,俗称东宫,崇祯小时,经常在这里陪太子天启读书。放贾佛西在此,足见圣眷的优隆和倚重。
李鸣一见武凤楼来到身边,悄声说:“我刚听到了一件绝密消息,魏阉逆贼已病死于监中。大哥听说了吗?”
武凤楼虽和魏忠贤有杀父毁家的深仇大怒,恨不得亲自将他碎尸万段,然后再错骨扬灰。可今天陡然一听他病死监中,心中也不觉一怔。反问道:“这消息可靠吗?”
李鸣先把头点了一下,又把头摇了一下,沉吟不语。武凤楼正想埋怨他为什么模棱两可时,李鸣这才低声说:“我是怀疑魏阉之死,更特别怀疑病死两字。”
武凤楼一愣。李鸣接着说:“魏忠贤入宫之前乃一赌棍,赌棍的本性,是不把赌本输光绝不下赌场的。这消息绝不可靠,所以来找大哥。不要轻信这类消息。”
武凤楼知李鸣的本意一定不全在此,正想细问,并想把魏银屏这事和李鸣商议一下,突然,秉笔太监王承恩和编修学士贾佛西风风火火地从文华殿对面一片矮房子那边,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武凤楼知道那片矮房子是内阁的办事所在,内阁大学士、学士仍分日夜两班在此供职。现在。他们二人必有要事。他虽对当今有些不满。但武氏毕竟是世受皇恩之家,自己又蒙皇上宠重,只是因为魏银屏一事,才弄得君臣失和而已。所以不等二人走上来,反而和李鸣一同迎了上去。
秉笔太监王承恩是万岁最为倚重的心腹太监,从小时候的贴身跟随。登基后又加封到秉笔太监,在崇祯十年又加封为提督内外京城事务,此是后语。王承恩一迈上文渊阁的台阶,见武凤楼和李鸣二人全在,就像突然见到珠宝一样,看样子想说话,不知为什么反而示意贾佛西先说。
武凤楼刚想询问。李鸣大模大样地说道:“魏阉病死,人神大快。王公公能叫我偷尝一下御膳居的美肴佳酿吗?”
王承恩一听,脸色一变,慌忙追问道:“这,你是从何处听来?”
李鸣坦然不惧地说:“经过内阁时,听你们亲口所讲。”王承恩张口结舌,说话不得。
编修学士贾佛西正色说:“内阁接九门提督密报,城中发现了不少行迹可疑之人。为防奸宦散在各处的余党蠢动,使周年大典蒙尘,才故意放出这个消息,以败其爪牙之兴,只求周年大庆不受骚扰,然后缉捕这些阉党,以消隐患。”
李鸣噗哧一笑说:“贾大叔,你是我师父的盟兄,咱爷们可一贯都是好里好面呀,你若在给小爷们说话中兑了水,可别怪我以一报十。请问,这方法经过万岁爷朱笔御批了吗?”
贾佛西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
王承恩抢着说:“方法是内阁拟的,万岁也认为这是下下之策,但又知因为侯、魏二女之故寒了各位之心,不好派你们前去缉捕,只好采取这下策了。”
李鸣笑了,而且笑得很神秘。
秉笔太监王承恩见状试探着问:“依你之见,该如何……”李鸣眼珠一转,不答反问:“万岁认为什么是上上之策呢?”
秉笔太监王承恩脱口道:“当然是一网打尽潜入京城匪类,使朝野上下安度周年大典,也免得外邦使臣耻笑,特别是满洲多尔衮一行。”
李鸣脸色一肃,认真地问:“事成之后,有赏赐吗?”
王承恩更为痛快地答道:“立此大功者,可获万岁特殊恩赏。”
李鸣又想张嘴,却被武凤楼抢先说:“请王公公转奏万岁,武凤楼愿当此任。不搜尽贼党,情甘领罪,只求成功后,赦免魏银屏。”
李鸣再想阻止也来不及,因为王承恩已向武凤楼深鞠一躬说:“若如此,则天下幸甚。我这就去禀奏皇上。”说完,急忙转身走了。
李鸣顿足叹道:“大好时机,被你一言断送了。”
武凤楼不以为然地说:“只要我们搜除了贼党,保全了周年大典,又有秉笔太监作证,万岁还能反悔?他毕竟和咱们有故旧之情呀。”
缺德十八手李鸣看了贾佛西一眼,只好默然不语了。
在武凤楼来说,认为这是营救魏银屏的最好良机,遂立即吩咐李鸣道:“限你两日内查出一处贼党的匿身所在,叫玉儿两头传递消息,再想法子求沈三师祖出来协助。我这就去探望银屏,以防出意外。”说完不等李鸣回答,就闪身出了文渊阁。
对青阳宫内的一切,武凤楼了如指掌,探望魏银屏自是轻车熟路,因为在老驸马冉兴铺路搭桥下,武凤楼几乎成了公开出入,也只是瞒着万岁一人而已。他稍为避开正面,隐去行踪,来到了和魏银屏心腹使女兰儿每次接头的地方。
望着天空阴云密布,星月全隐,武凤楼突然想起了第一次来探望魏银屏时的情景。那时她身遭囚禁,知自己必然不会负心,每天派兰儿来红楼等自己前来。自己来了,她又怕引起当今忿恨,却派兰儿送来一信,拒绝和我相见,并劝自己依从东方绮珠的意愿与其成婚,使她能九泉下心安。看来她早已意识到,皇上是不会放过她的。
哪知道人心险诈,东方绮珠为了报复,也来下井投石,使她这个深明大义的苦命娇女处于孤立无援的地步。我武凤楼蒙其四次相救之恩,又有亡母主婚作证,拼着和皇上反目,也要拯救她一命。
就在他默默沉思,等候兰儿前来引路之时,突然一个身穿御林军官服饰的人凑了上来。武凤楼眼尖,一眼就看出是老驸马的侍卫、已升为御林军官的冉德行,不由得心中一跳,预感到魏银屏必有什么事情发生。刚想询问,冉德行低声说:“魏银屏已被青城山八猛押去咸安宫监禁。临走时,托我转告武公子,千万不要前去看她,以免再获罪名。”
武凤楼一听押走魏银屏的是青城山八猛,脚下一沉,所踩的那块方砖,竟然裂为四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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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侠兮凤楼 独会八方风雨棍 壮哉神童 巧戏阴阳十八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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