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莲、李鸣二人,别看一个刁钻任性,一个机智缺德,可一见到了杨碧云之后,都不由得肃然起立,凛凛持重,垂手而站了。
只见她虽然年近半百,当年的玉洁丽质,风韵犹存。虽是面罩淡愁,眼含幽怨,但那一种雍容高贵的气派,仍然凛凛逼人。一头略见斑白的鬓发,刻印了她半生积郁坎坷的年华。
李文莲和李鸣观罢,不约而同地泛起了一个感想:都觉得只有她,才配生出江剑臣那样的儿子!
当下,由李鸣献上金屏公主的信函。
杨碧云接到手中,未曾拆阅就身躯颤抖,面容惨白,拿信的双手也抖个不停。好不容易展开了信笺,默默地看了一遍。这封信虽是李鸣带来的,因是公主的亲笔私函,哪里敢私下偷看?当然也就不知道写些什么了。
但从杨碧云看信的时间和脸颊上隐现红晕来看,不难猜知,老公主不光信写得很长,而且除了回忆宫中少女时的相处外,还问到了杨碧云终老闺中的隐情。
看完信函,杨碧云老半天才回过神来,淡然一笑说:“公主手谕,引起了我年轻时的回忆。多谢她还能记得起我!只是慢待二位了,快快请坐。杨安,看茶!”
没等茶送来,李鸣站起身来施礼说道:“晚辈除专送公主信函外,尚有一件小事请您老人家成全。晚辈叔侄在甘泉楼吃茶歇脚时,亲眼看见尊府下人把两个卖唱的父女抓进府中。请老人家开恩,饶了他们吧。”
杨碧云面色一变,沉声对安排下人送茶刚刚返回的杨安问道:“快去仔细查查,是否真有此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果真如此,除去放了那卖唱的父女二人,逞凶之人全部带来。”杨安凛然施礼退去。
杨碧云歉然微叹道:“老妇年迈,我又终日礼佛,舍弟边塞军务繁忙,府中家丁确实疏于管教,让二位见笑了。”
看着她秀眉微拢,声音虽细,但对杨安说的一番话却又隐含一股子慑人的气魄。看得女屠户呆住了!因为杨碧云的这一神情,太象江剑臣了。正自发怔,猛见四个彪形大汉垂头丧气地跟在老总管杨安身后走进厅来,一齐跪了下来。
杨安单膝打千禀告说:“回姑小姐的话,小奴查实,确有此事。幸喜那父女二人刚被带来,没有遭受凌辱。请姑小姐开恩。”
杨碧云漠然说道:“杨安,你是我家老人,一向办事忠诚,我本不该责你。但你当着贵客之面,竟然胆敢为他们开脱罪责。按我以前的性子,冲着你那一句‘刚被带来,没有遭受凌辱’就该掌嘴。你重说一遍,是刚被带来,还是刚被抓来?平白无故把人家抓进府来,难道还不算凌辱?”
老总管杨安吓得马上连另一条腿也跪下了,颤声说道:“老奴知罪!因为他们四人是少主人的亲随,刚来府中不久。请姑小姐发话,老奴绝不敢徇私姑息就是了。”
杨碧云脸上的颜色更加严肃起来,沉声说道:“不管什么人,既进杨府,就要遵循杨府家规。肇事者每人杖责八十,押赴三边叫少主人另行发落。总管杨安御下不严,难逃失察之咎,记大过一次,候老将军回府再作处置。再给那卖唱父女四十两纹银,好言安慰,礼送出府。”
杨碧云真不愧将门之女,又在宫中伴读多年,处理事情果断利落,条理分明。李文莲和李鸣二人暗暗称羡不已,见此处事了,正想告退,不料杨安又匆匆走回,打千恭禀道:“那卖唱父女拒绝收银,执意要见姑小姐一面。”
杨碧云一听,颇感意外。但她乃贤淑敦厚之人,微一迟疑,叹了一口气,说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怪我轻看了人家!象这等狐假虎威恣意抓捕,岂是几个臭钱能以打发的?杨安,你们给我惹麻烦了!”李鸣、李文莲深知这句话的意思:杨碧云多年来不见生人,今天实在是太例外了。
又听杨碧云说道:“有请他们父女二人,让我亲自致歉。”
李文莲等二人闻言,对她更为钦敬。等杨安率领那一老一少刚刚迈上正厅的台阶时,那卖唱老人原来始终微闭的双眼,突然睁了开来,两道非常奇异的光芒射向了身为杨府女主人的杨碧云身上。
李鸣凛然一震,再一看杨碧云,只见她两眼猛地瞪圆,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不光身体颤得厉害,就连所坐的椅子也微微发出了声响。这一切落到了李鸣的眼中,使他豁然开朗,脑子里忽然闪出了一片亮光。
猛见杨碧云两眼一闭,颤声说道:“杨安,快替我向这位老人家致歉,并请他们父女暂去内书房休息,等我送走了客人,再亲自去向他们道歉。”说完,人已瘫在了椅上,慌得手下丫环婆子一阵忙乱。
李鸣乘此机会向女屠户使了一个眼色,立即告辞。杨碧云也没有多作挽留,只歉意地叫杨安代她送客。
二人迅即回到兴隆客栈,把经过情形告诉了钻天鹞子江剑臣。江剑臣听罢,猛地站起身来,扑到窗前,仰首望天,默默祝祷。李鸣用手一推李文莲,示意她去和江剑臣计议下一步如何进行,自己却悄悄退出房去。
女屠户首先点上了灯烛,然后轻轻地贴近江剑臣身边,柔声说道:“恭喜三哥哥!从各方面迹象印证,都明白地显示出杨府即是三哥哥的外家,而杨家姑小姐也确实象你的生母。今晚,我想去查个水落石出。”
江剑臣凄然地摇了一下头说:“这件事情,何等重大!只有等楼儿回来,听候掌门师兄的令谕再作定夺。”话未说完,武凤楼已闪身而入,跪在了江剑臣的身后。
江剑臣猛地转过身来。灯光下,只见武凤楼风尘仆仆,显然是日夜兼程赶回,心头一热,弯腰扯起他来。此刻,三个人都处在一种极度的激情之中,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只用眼神来交流彼此的心声。
武凤楼迅即从贴身处取出一块质地极好,但却褪了颜色的玉色刺绣布片。虽经三人在灯下仔细审察,除去四周边上刺着一些莫名其妙的线条以外,其他却一点也找不出可作记号的痕迹。三人虽然扫兴,但这毕竟是江剑臣遭受遗弃时的裹身之物。
江剑臣小心翼翼地揣入怀内,详细地向李文莲问明杨府路径后,严厉地安排二人并转告李鸣:不准随去。自己一直等到二更以后,怕惊动店中客旅,推开后窗,一闪而出。
江剑臣名列五岳三鸟,浑身轻功已臻化境,人不知鬼不觉地欺近将军府内。直扑内书房走去。他遥望房中,灯烛未熄。怕有人发现,从房上四下察看,确信无人,才飘身而下,贴近东边窗下。江剑臣用小指点破窗纸,只看了一眼,不由得心神剧震,颤栗不已。
原来他一眼看到的竟是卖唱老人面容悲愤,满脸凄苦,一个华贵的中年美妇昏厥在他的怀中,那个卖唱少女却双膝跪地,低声啜泣。江剑臣猛一失神,竟触动了窗前的竹枝。那卖唱老人陡退半步,翻身现掌,已蹿出书房,低斥一声:“谁敢在此偷听?”,一招“探囊取物”,猛然向江剑臣抓去。
江剑臣真相未明,竟然暴露了行迹,十分懊丧。有心走开,岂能心甘?无奈,只好不退反进,一个移形换位,反而贴到了老人的右肩之测,颤声低语道:“老人家别误会,我是熟人。”
江剑臣的一声“我是熟人”刚吐出一半,眼前人影一闪,屋中少女玉腕轻翻,一把雪亮的匕首已快抵到他的右肋。江剑臣食、中两指随意一挥,迅即挟住了那把扎来的匕首,急说一声:“注意外人耳目,进屋再说。”
右手一带,趁势把少女甩入屋内。左手反扣,抓住那老人的右腕,形似挽手偕行,一同进入了内书房。
房中中年美妇,正是杨府姑小姐杨碧云。她借词遣散下人,偷偷来此。猛见一个生人闯入,早吓得花容失色。那卖唱父女一见是江剑臣,反倒静下心来。江剑臣哪肯放过时机?灵机一动,猛地从怀内取出那块褪了色的布片,双手一捧,向杨碧云面前一送,他自己却一言不发,两眼凝神注视着杨碧云的表情变化。
这就是江剑臣聪明过人的地方,若用口说,不知要费多少唇舌才能使对方听个明白。万一不是自己的生母,反而徒增难堪。他采用了一针见血的手法,猛然将布片送到杨碧云面前,然后默察她的变化。如果她真是自己的生身之母,自然一眼便能认出,如果不是,也好留下退路。
杨碧云一眼看见那幅布片,宛如迅雷击顶,看样子想扑上前抢到手里。可双腿一软,却跌坐地上。她不顾那少女的搀扶,口中发出凄苦欲绝、如痴如狂的低语:“快拿给我!快拿给我!快拿给我!”嘴里反复重说着这一句话,又挣扎着要扑上前去。
江剑臣心中雪亮了!他是汇集几个方面的线索而突然明白的。首先,自己和杨鹤长相的酷似,应了俗话的“三辈子不离姥娘门”,其次,杨鹤中武探花后陪姐姐去嵩山还愿,而自己正好是在此期间被弃,杨碧云和卖唱老人在人前相见时的惊愕,无人处相逢的悲愤,加上自己和老人一见之下勃发亲情的天性之感,特别是眼前,杨碧云又一眼认出了二十七年前包裹自己的布片……天!这个被遗弃了二十七年的孤儿,竟然一下子找到了双亲!
是真?是假?是梦?是幻?一室四人,谁也辨它不清!江剑臣的心象割裂了似地剧痛。
他猛地扑在杨碧云身前,双膝一屈,贴身跪下,把布片递到杨碧云手中,微微仰起了脸来,强忍悲痛,让她仔细认看。
杨碧云没有去接江剑臣递来的布片,两只眼睛却紧紧地盯着江剑臣的面庞。刹那间,她简直象疯魔了一般,哪里还有往日那雍容华贵贤淑典雅的大家风度?抢夺宝贝似地一下子把江剑臣的头搂入怀内,失声叫道:“文龙!这是我们的儿子!是我们失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我的苦命的儿啊!……”哭着,叫着,竟然昏了过去。
江剑臣知道娘亲是惊喜过度,一时昏厥,连忙把母亲抱起,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几处穴道,知母亲自会慢慢醒转。他已知面前的卖唱老人果然是自己的生身之父,见他也象似承受不了这突然降临的喜事,颓然跌坐在椅子上面。
江剑臣一面把母亲交给那少女搀扶,一面扑跪到爹爹膝前,以最快的速度,简要地叙述了自己二十七年的经历。可怜受尽了人生折磨,饱经风霜,年近半百的司马文龙手抚爱子,句句血,声声泪,饱和着血泪,说出了自己和心上人的半生坎坷。
三十年前,司马文龙怀才不遇,沦落为大内优伶之后,意志消沉,痛不欲生。作为金屏公主伴读的杨碧云慧眼识英雄,对司马文龙由怜生爱,利用司马文龙经常在宫中日夜侍奉演出之便,二人得以长相聚首。时间一长,竟有了夫妻之实,自然谈到了婚嫁之事。
杨碧云为了爱情,不顾礼教束缚,竟然向老父杨森禀明了要嫁给司马文龙的坚决要求。
难得老将军杨森一方面疼爱女儿,不忍拂她意愿,另一方面也着实怜惜司马文龙的才貌,几经思考,意然想允准此事。
按说,这一对恩爱情笃的男女本该花好月圆,共偕白首。不料,好事多磨,十八岁的杨鹤在武科场中高中第三名探花。他科场得意,青云在望,对姐姐一个将门千金,富中才女,竟然要嫁给一今供人玩乐的戏子,哪里肯依?一家三口,闹得天翻地覆,死去活来。
事情被司马文龙得知,他本就自惭形秽,配不上如花似玉、出身豪门的碧云,为了不让心上人和父弟反目,自己悄悄地含恨隐去。偏偏杨碧云在痛不欲生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杨森父子勒令其坠胎,杨碧云死不从命,所以才有了一病半年拒不见客之说。
临产之前,杨鹤以照顾门风为名,诓杨碧云去高山脚下觅地容身。俟孩子生下,买通收生婆,乘杨碧云产后昏迷之际,将婴儿弃于江边。
杨碧云清醒之后。发现不见了孩子和那一方自己刻不离身的绣花布片,再三追问之下,杨鹤不得不以实相告。却不料那包孩子的布片竟是御戏班中一幅蒙头方巾。这幅方巾是司马文龙扮演武小生戏“独木关病挑安殿宝”中蒙头的行头,也是司马文龙与杨碧云第一次订情之物。
自此以后,杨碧云再也不愿见胞弟杨鹤之面,每日黄卷青灯,焚香礼佛。二十七年来,一直默默祈祷冥冥之中的神灵,保佑心上人无灾无难,护庇儿子长大成人……
听了父亲的叙述,江剑臣心神震颤,默默垂泪。这时,杨碧云也悠悠醒来。司马文龙把那个少女引见给了江剑臣。
司马文龙含恨出京,飘泊天涯,贫病交加,几乎死于客旅,幸得一个走江湖的郎中救活了他。那郎中名叫邬振鹏,家中只有一个妻子。身世也很凄凉。二人一见投缘,司马文龙就跟他回转了故乡。
一连数年,司马文龙一直缠绵病榻,多亏邬振鹏精心调治,才渐渐有了起色。不料邬振鹏的妻子生了一个女儿后,得产后风死去,邬振鹏也不久身亡。司马文龙就把女孩当作亲女抚养成人,取名邬念慈,相依为命,直至今日。
司马文龙心中思念杨碧云,感她终身不嫁,每隔三年必独自一人偷偷来承德一趟,遥望将军府第,流连数日,一尽自己的相思之情。但他始终没有勇气逾越雷池一步,去和心上人杨碧云见上一面。
这一次,义女邬念慈死说活缠非跟来不可,还指天立誓,一定要见义母一面,不能让二位老人老是这样天各一方,含恨终生。司马文龙怜她幼失父母,对没有见过一面的义母孺慕情殷,迫不得已才带她同来。不料竟因祸得福,夫妻相会,父子重逢。
听了司马文龙三十年来的艰辛遭遇,目睹司马文龙瘦削的面颊和两鬓苍然的龙钟病态,杨碧云又哭昏在司马文龙的怀里。江剑臣虽然心酸悲痛,但找到了爹娘,他的心中还是喜多悲少。
见慈母老是止不住悲凄心情,忙悄声说道:“一家四口团聚,原是天大的喜事。母亲切不可再哭了!孩儿受圣命寻亲,吏部只限期一月,还是谈正事要紧。只怕娘舅拆散咱们一家骨肉于前,再拒绝认我父子于后。那时,孩儿将难逃违旨之罪,娘看如何是好。”
听了江剑臣这一番话,杨碧云果然冷静下来,凄然笑道:“剑儿放心!当年的悲剧,绝不会重演。那时,一来为娘年幼胆小,二来受礼教束缚,最要紧的还是顾全杨家三世将帅门第,才被你母舅杨鹤强逼威胁抛离了你们父子。如今,上天慈悲,又把你们送到了我的身边,还添上了一个宝贝女儿,我怎么能再受他胁迫?再说,你有大功于朝廷,皇上对你圣眷隆厚,你母舅欢喜还来不及,岂能再不顾骨肉亲情!”江剑臣父子听了,心中也是一宽。
这时,东方已现出鱼肚白色,报晓的金鸡也一声声地叩着拂晓的门环。江剑臣怕母亲乍惊暴喜,经受不住,用自己深厚的先天无极真气又为母亲推拿了一遍穴道,然后跪倒在娘亲面前,说道:“母亲,在咱们全家欢聚一堂的时候,孩儿有一句叫娘伤心的话不得不讲,那就是我们父子兄妹爷儿仨要暂时离开你老人家了。”
杨碧云愕然一惊,好象没听懂似的,茫然问道:“剑儿,你说什么?”江剑臣叹了一口气道:“娘啊,孩儿是说我们爷儿仨要暂时离开你了。”
杨碧云紧紧抓住江剑臣的右手,颤声说道:“娘死也不会再让你们离开我的身边!我马上派家里下人分头去告知你的外公和娘舅,叫他们立即回府,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江剑臣明知不妥,但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惹娘亲难过呢?无奈,只好依候在母亲身旁,回答着母亲滔滔不绝的问话。
邬念慈也斜靠在义母的身侧,一面轻轻地给杨碧云捶着背,一边轮流望着三个亲人,听着他俩娓娓的倾诉,兴奋地流着眼泪,她爹死娘亡,和义父相依为命,清苦度日经年。如今,一下子有了杨碧云这么一个慈祥的义母,又有了素有武林第一人之称的江剑臣这么一个义兄,怎能不叫她欣喜若狂?
只有司马文龙的眉头,还是舒展不开。他对这突然降临的幸福,与其说是欣喜,倒不如说是忧患来得确切,他不安地等待着未来的命运。
虽然一宵没睡,杨碧云的精神却异乎寻常地振奋。一大早,全府上下也都闻听了此事,男仆女婢,家丁偏将,分批前来给他们一家叩贺致喜,杨碧云笑不绝口,一一发赏。
杨府总管杨安,更是高兴非凡。杨鹤现已年过九五,尚无子嗣,有江剑臣这么一个出类拔萃的少主,作为三世忠仆的老杨安,哪能不乐开了心田!头一顿早餐,他几乎没离开厨房一步,蟹黄汤包,鸡丝汤面,水晶花卷,莲子银耳粥……满桌子精美早点,真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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