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越来越近。……

距离十步,五步,三步。……入耳是一种阴恻恻的嗓音:“请问二位施主,怎会来到此处?”

女魔王头一个缓缓转过身躯,秀眉微轩,寒声说:“此处不能来吗?”

中年道人鼠目霍霍,外弛内张地说:“玉泉院乃游客云集之地,自无不能前来之处,施主你太多心了!”

女魔王语调一沉,指着左侧三间静室,说:“带我去那里吃茶!”

中年道人先是嘴角连牵,但马上满脸堆笑,相让道:“两位施主请!”

跨入静室之后,女魔王侯国英先让丈夫江剑臣高踞上首客座。

不容中年道人在下首主座上相陪,反让女魔王抢先占下了。这还不说,她竟指点着中年道人,发话道:“快烹上好的香茶来!”

江剑臣心中暗笑,明知爱妻是故意找碴激怒对方,好能师出有名。

也是该着中年道士倒血霉,本来他虽连连受辱,终顾忌玉泉院游人不断,犯不上冒险出手,决心强忍怒火,退出室外,招呼道童送茶。

侯国英却乘轻抖衣袖之机,故意露出玉腕上的一串明珠。

须知,酒色从采红人面,财帛一贯动人心。何况女魔王吃准这中年道人决非善类,并且脸面生疏,准是最近几年方才出道,估计不会认出自己和江剑臣。特别是她露出的这串明珠,乃是天启年间的贡品,赏给侯国英之母圣泉夫人,后为女魔王所得,确实价值万金。此次带来华山,是专程奉献给婆母的。

中年道人走后,江剑臣低声笑道:“岛主要想达到目的,非再加一把火不可!”

侯国英白了丈夫一眼,说:“我这岛主岂是随便让人乱喊的!”

江剑臣语音更低地悄然道:“国英,咱们夫妻二人,你曾横戈跃马,我在武林独步,别说外人,就是咱们的亲朋,也绝对猜想不到你我也会柔情款款,互相调笑!”

女魔王心头一酸,暗想:你我夫妻虽然缠绵恩爱,可叹的是,不光从前在一块的时候不多,恐怕今后更少了。

俄顷之间,中年道人亲自送上茶来。

侯国英果然再加把火,端起茶杯,凑近唇边,只浅浅抿了一小口,玉面一寒,扑的吐向地面,喝叱道:“这种茶水,哪堪饮用!重新换来。”喝叱过后,从袖中摸出一张面额百两的银票,摔在桌面之上。

中年道人先是面色一狞,转即又变为胁肩巴结,稽首退去。

再次送来的茶水,竟然是连豪门显贵都喝不到的君山碧毫。

所谓君山碧毫,乃是湖北君山顶上的一株千年茶树,高达近十丈,覆荫半亩,名君山之君。每年春天,古树叶芽,最多只能采摘三十余斤,烘成近十斤,比天山雪莲、昆仑灵芝、南浦珍珠、长白宝参还要珍贵。这中年道士倒有收藏,内情更加复杂了。

毕竟还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依中年道人本意,原不想招惹是非。一来吃女魔王三次凌辱,忍无可忍;二来眼红那串价值连城的明珠;三见女魔王接茶就喝,毫无戒备,若把江、侯二人当成雏嫩角色,心中一狠,决心用两杯君山碧毫为饵,认为十拿九稳可以得手。

想不到他撞上的,乃是号称魔中之王的侯国英,真是他命该如此。

江剑臣和侯国英一见茶色碧绿,上漂几根毫针,缕缕茶香,溢满全室,情不自禁地各端一杯,凑近了唇边。

中年道人心中一宽,暗骂一声:是你们自寻无常,不能怪道爷心狠。茶水中下了精心炼制的断肠花、黑心莲、腐骨草三种,无色无味,入口烂肺,不光那串光洁莹晶的珠串归我,也消了我胸头的恶气。

没想到,侯国英只把茶杯朝唇上比了比,就冲江剑臣喊了一声:“且慢饮用!”并顺手将茶杯放在桌面上。

江剑臣先是故作一怔,随后也轻轻放下。

女魔王双手高拱,脸色微酡,歉然说:“刚才糊乱泼茶,实在罪无可恕。道长不仅不怪,反惠此等珍品,这……这……”江剑臣在一旁帮腔说:“君山碧毫,茶中仙品,实非金银所可买到。既承道长错爱,只好多凑香资了。”

两个人也真会玩把戏,翻遍身上所有口袋,怎么也凑不足千两整数。

侯国英故意脸色一红,顺手取过另外一只空杯,将两杯匀成三杯,先端起一杯递向中年道人,说:“此茶之珍之贵,一杯不止千金,全饮羞愧,弃之可惜,干脆三人对饮吧!”

说着,早把大半杯有毒的茶水,硬塞进中年道人手内,催他喝下去。

中年道人自悔失计,左手一翻,连茶和杯暴砸江剑臣的面门。接着,右腕一翻,一口喷射碧蓝光芒的蝎尾短刀,又扎向女魔王的软肋。出手阴狠疾迅,显系得自名家真传。

女魔王恐怕他情急自杀,故装手忙脚乱,虽然险险躲过,衣服却被挑开。

中年道人胆气一壮,探臂再扎。

女魔王要的就是这样,掌出斩龙截筋,用的是隔衣碎骨手法。

中年道人的罪受大了,不光右腕骨整个断碎,蝎尾刀抛落,还被身后的江剑臣用拇、中两指捺实两耳之后的藏血穴。

侯国英扑哧一笑,说:“还是我们当家的,出手永远比我高。”一言不慎,露出馅来。

中年道人知道碰上的是谁了。

侯国英道:“看你脸如土色的样子,大概猜出我们是谁了。”

中年道人点了一下头。

侯国英:“你想没想过自杀?”

中年道人:“想是想过……”

侯国英插口问:“那你为什么不自杀?”

中年道人苦笑道:“江三爷捺住我两耳之后的藏血穴,凭他老人家的功力,意念一动,内力透出,当时就得昏厥,我又何必再现世?再说,我真不想死。”

女魔王望了丈夫一眼,和声说:“先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和出身!”

中年道人开始迟疑了一下,终于怯嚅嚅地说:“小人孙道枢,家师金满贵!”

江剑臣哦了一声,说:“吸血郎中金满贵,如今他在哪里?”

孙道枢呐呐连声道:“江三爷圣明,家师贪婪刻薄,索财逼命,如不寻找靠山,早被仇人抄家灭门了。”

女魔王急于获知华贵美妇的姓名和来历,厌烦孙道枢说得罗嗦,低叱一声:“废话少说!快讲正经的,那华贵蓝衣美妇是谁?”

孙道枢无奈,只得舐嘴咂舌地据实说:“家师十一年前藏入潞王府邸,我只知华贵美妇娘家姓郭,名义上是郡主的乳娘兼王府内总管,实际权柄极大,极受王爷宠信。最奇怪的是,王妃去世近七年,王爷始终没有立正妃。”

女魔王知道,吓死他孙道枢,也不敢糊弄自己和江剑臣。大概他也只能招出这么多,反正已经有了线索,随口又问出一句:“孙道枢,你这名字倒文雅得很,你大概是个假道人吧?”

这句话还真让女魔王给问对了。孙道枢不仅连连点头答应是,还极不满意地嘟哝出一句:“我原在王府侍奉我师父,是郭总管硬让华阴县令安排的,成天穿着道装迎来送往,比在王府当差差多了,不听招呼还不行!”

江剑臣收回捺在对方藏血穴上的那只手,顺势拍了他一下肩头,说:“从现在起,我要你一切改听另一个郭总管的。”孙道枢不傻,自然知道另一个郭总管指的是郭天柱,顿时脸色吓黄了。

江剑臣见孙道枢果真对快刀哑阎罗畏如蛇蝎,乘机再向妻子要过来那串明珠,掂了两掂,正色说:“只要明天能在这里见到令师,这串珠子就归你!”

说到做到,将珠串向桌面上一放,拉着女魔王侯国英出来了。

二人携手顺着登山的道路,沿着五里关、沙萝坪、毛女洞、青柯坪,一口气来到千尺幢下,江剑臣始终都没舍得松开妻子的玉腕。

蓦地,身后传来风流剑客晏日华一句:“请岛主和江三爷留步!”

江剑臣一怔,放开妻子的玉腕。

晏日华早施展开燕子三抄水的轻功提纵术,飞快飘落在二人面前。

侯国英玉面一寒,怒责道:“晏日华,我不是派你和韩月笙陪我大哥去逛长安吗?你胆敢不遵我的令谕……”

旁观者清的江剑臣,一眼看出晏日华满身征尘,鬓角挂汗,一反往日爱好修饰、爱好整洁的习性,情知必有缘故,忙用臂肘碰了一下侯国英,并用缓和的语气询问道:“你先喘口气。不管出了什么大事,我自会替你作主,快将经过说说吧!”

晏日华先单膝点地谢过江剑臣,然后向二人禀告说:“属下该死,不该一到长安就磨着耿老爷子去凭吊未央宫,想不到在快要倾颓的石渠阁附近,碰到一个妖艳少妇,勾搭一个年轻相公。”

女魔王本就气他不遵令谕,不高兴往下再听,立即低声喝止道:“这种事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要你多事于什么?”

晏日华苦涩地一笑,说:“岛主,你知道那位年轻相公是谁吗?”

侯国英问:“谁?”

晏日华这才归入正题,说:“那位年轻相公是贾学士的嫡亲侄儿!”

一听竟是自己盟兄的侄儿贾梦蝶,江剑臣神情一变,示意他快说,晏日华接着说:“韩大哥上前喝叱,反被妖艳少妇击碎了右膝盖骨……”女魔王这才心中一动,截住话头反问:“对方兵刃可是判官笔?”

晏日华听罢一怔。

女魔王忙又追问:“那位妖艳少妇是否二十二三岁年纪,风神冶荡,身穿孔雀蓝劲装,同色披风,使用的判官笔,又短又粗?”女魔王从他的神情上,知道自己的所料不差,更加催他快说。

晏日华颤声说:“妖艳少妇出手奇快,属下和耿老爷子都没看清韩大哥是怎么受伤的。最让人气愤难平的是,我和耿老爷子刚想出手,突然冒出四名王府带刀护卫,声称贾公子和妖艳少妇都是潞王府中的逃奴,狐假虎威地簇拥着带走了。”

听完晏日华的叙述,女魔王和江剑臣都怔住了。他俩自然清楚,凭驼背神龙的功力和脾气,别说四个王府带刀护卫,就是四个皇宫大内的御前带卫护卫,老驼龙照样敢出手宰人。累赘的是韩月笙右膝盖骨碎折,不能行动,而韩月笙和晏日华又是御笔亲点的钦命要犯。驼背神龙是出了名的老江湖,自不肯给侯国英和江剑臣二人惹麻烦,只好派晏日华前来禀报。

江剑臣一句“看起来,我们更需要尽快钓出吸血郎中这条大鱼”还没落音,女魔王煞费力气没找到的曹玉和马小倩二人,竟从回心石旁侧钻了出来。看二人的狼狈样,女魔王若不是心急如焚,意乱如麻,势非笑出声来不可。

马小倩虽一身乱草,遍体泥污,仍不减操刀就可杀人的威风。

小神童却斗志全消,先给二人见礼,再把一封密函交给江剑臣。

饶让江剑臣功盖天下、武林称最,看罢徒侄武凤楼写给他的这封密函,也不禁悚然一惊,眉剔目轩,反手把密函塞给妻子。

原来,明朝的秋闱,也就是三年一次的大比开科,轮流在南北两京举行。今年的秋闱,乃崇祯登基以来的第二科,应在南京举行。钦定主考大人是成国公朱纯臣,副主考是陈奉和孙隆。

以人见愁李鸣的秉性和为人,就让皇上指派他去护卫科场,他完全可以找借口不伺候。无奈其父李精文身任江南按察使,自应责无旁贷,缺德十八手李鸣才不得已而去应卯。大概敌方也吃准了这一点,就在缺德十八手李鸣率领二百铁骑,到达南京的当天夜间,两位副主考大人竟一齐被人摘去了脑袋。

光这件血案,本来已经震惊朝野,想不到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对先天无极派恩德最重的老驸马冉兴,打发儿子冉伯常前往南京应试,途经风阳皇陵,竟神奇地失踪了。

再笨的人也不难看出这一切,完全是冲着李鸣、武凤楼、江剑臣和先天无极派来的。凭李鸣的机智、聪慧和谋略,不应再出凶险。

想不到两层大波之后还有巨浪。当今万岁最小一位姑妈,比老公主金屏小了将近十岁的玉屏公主,所招的驸马名叫扈南山。想不到金枝玉叶也会红颜薄命,驸马爷入赘一年,暴疾弃世,遗腹一子名叫扈青云,竟在姨表兄冉伯常神秘失踪的第二天,也在秦淮河畔失踪了。

三大巨祸,联翩而至,虽使李鸣头大如斗,但他坚决不愿惊动恩师。后来,还是武凤楼怕受责备,才密书一函,打发曹玉和马小倩西来华山。

更想不到,始终怀恨李鸣不帮自己的慈云师太,密令郭天柱,坚决不准他们进入苍龙岭。

一切皆明,江剑臣当然不能置身事外,他也更怕妻子卷入这次惊涛骇浪中。

江剑臣沉思有顷,决定打发小神童和马小倩,立即星夜赶回南京,告诉武凤楼和李鸣,自己随后就到。

并让晏日华代向驼背神龙致意,请他们速护断腿成残的潇湘剑客回转石城岛。

最后,方才愧然向妻子贴近,说:“国英,悠悠苍天,寸心可表,只好再一次委屈你孤身独上苍龙岭。我估计,哑阎罗不会仇视你,文莲也不会难为你,尚大伯冲着义父马神剑,也不可能让你难堪。下剩只有慈云师姑和娘这两关,务请忍气吞声,一切小心。我把你送上千尺幢。然后四处走走。”

侯国英知道丈夫是怕夹在当中作难,不想现在就回苍龙岭。

二人登上千尺幢,江剑臣仍默默不语地随在侯国英的身后。

侯国英知丈夫在为自己去受委屈作补偿,心中不禁一甜一酸。

行近群仙观,突见那位身着孔雀蓝服装的华贵美妇,正挽着宫装少女在寻幽探胜,身后竟连美婢都没带。

江剑臣见有机可乘,附在妻子耳边悄语了几句,让她独自去攀苍龙岭,他则凭藉草丛树木遮掩,悄悄地向群仙观靠近。

江剑臣贴近观后,原打算趁无人时纵入,避免和抬轿的十二名大汉朝相。

哪知,怕啥有哈。随着一声惊吓的娇呼,一个极为清秀的年轻道姑,陡从围墙拐角处。一歪一斜地拼命跑来,身后追来的正是潞王府的专备轿夫。

江剑臣再怕砸了自己的大事,也不忍眼看着小道姑陷入魔爪。更恨潞王府的人作威作福,鱼肉百姓,甚至连一个抬轿的恶奴都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调戏三清子弟。

冷眼一扫扑来的大汉,太阳穴虽不见高高隆起,却生得虎背熊腰,虬筋栗肉,动作敏捷,孔武有力。故意脚尖一挑,两粒石子奇准无比地击中了大汉双膝之下的三里穴,扑地跪倒地上。

年轻道姑一怔,再用惊奇的目光扫了江剑臣一眼,捂脸跑了。

江剑臣知那大汉最少也得一个时辰能动弹,干脆跟没事人一样,向群仙观正门踱去。

这就叫百密一疏。尽管江剑臣做得极为秘密,甚至连被两粒石子击中的大汉本人,都猜疑不到他江剑臣,却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窥破了隐秘。

江剑臣从群仙观的山门、前殿、大殿,一直踱到后面的一座月亮门。

忽见自已所救的年轻道姑,闪身近前悄声道:“恩人请快跟我来!”

声音甫入耳,江剑臣大有阴沟翻船的奇异感觉,双肩微耸,随后跨进门内,顿时觉得眼前一宽。

原来,门内乃是一处风景清幽的花园,而年轻道姑正停足在园内一座形式小巧的翠楼前,先是频频地招手,然后率先隐入。

江剑臣扫视四周,除去怪石嶙峋,松竹掩映,看不出有可疑之处。

登上楼梯,才看出是一明一暗。奇怪的是,明间古色清香,室雅不大。隔帘默察里间,竟然是雕花牙床,绛色罗帐。且不说如兰似麝的幽香,扑面袭人欲醉,仅就床前放着的一双素缎绣花拖鞋,小巧玲珑、窄窄瘦瘦,就可看出是玉女深闺。而且,绝非庸粉俗脂所住。不由惊讶:三清门下,何来如此陈设豪华的香巢!年轻道姑早从内室扑到江剑臣的身前跪下,声如泣血地低呼:“江三爷救我!”

江剑臣再被奉为当代武林第一人,但他毕竟也是人,何况此来,是想探查出一些隐秘,是否像妻子坚信的和南京血案有关。想不到一点征兆没查到,反被人一眼认出来自己,不由吃了一惊。

年轻道姑连忙剖白说:“请三爷释怀。整个群仙观,除去奴婢一人之外,绝再无人认识你。因此,奴婢才敢斗胆将你老人家请到这里来。”

江剑臣弯腰扶起年轻道姑,问道:“你是谁?曾在哪里见过我?”

年轻道姑先将楼门关上,然后不胜凄楚地诉说:“我原是青阳宫中的一名小宫女,名叫公孙菊。后被五毒神砂郭云璞一眼看中,企图收为侍妾。幸得郭夫人吃醋作梗,方得免于强暴。魏忠贤势败,郭云璞伏诛,跟随夫人来此出家,历时已经六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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