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给我滚出去!”章家磷好像早就料到王伸汉会有此举,并不惊惶,只是冷冷地说:“老爷要罢学生的职,悉听尊便,但若想以此威迫,要折学生之志,却绝难奏效。”说罢头也不回大踏步地走出了客厅。王伸汉气得七窍冒火,却又想不出怎样惩治他,只得摇摇头,自己草拟了一道禀文,带着包祥等人,赶到江宁(今南京)活动去了。

  王毂耐着性子在衙门等了十几天,才得到王伸汉的回话,“省里各衙门均已打通了关节,李毓昌自缢身死已成定论,可以发出呈文了。”于是,当天下午就以淮安府的名义,将确认李毓昌自杀的结案文告发往江苏臬台衙门。臬台胡克家已经得到了山阳县的贿赂,接到呈文后并没有犹豫就加盖按察使衙门的大印,转呈藩司杨护。这位杨护平日最喜欢的是游山玩水、垂钩钓鱼,王伸汉摸准了他的嗜好,出重金买通了一位专陪杨护钓鱼的幕僚,乘钓鱼之机,多次讲述李毓昌自杀的新闻。所以杨护接到臬台衙门的报文,好像早就对这个案子了如指掌,没有过问一句就具名照准,再转报巡抚衙门最后圈定。江苏巡抚汪日章料理公务素以懒惰出名,许多重要呈文都由幕僚代阅代批。李毓昌报来后,一位被王伸汉买通了的幕僚,擅自做了“会衔禀告两江总督”的批示,请汪巡抚过目。汪日章老眼昏花,平日批阅文稿,从不耐烦读原文,只在幕僚的批文后签字画押,用印分发了事。所以由王伸汉、王毂合谋造出的伪证,仅仅半个月就顺利地经过了省府各衙门的会签,送到两江总督铁保的手中。

  铁保派出了一批查赈委员后,倒是没忘了随时了解查赈的结果。但是两个多月过去了,十几位查赈委员都有呈文送来,惟有自己亲自选定的李毓昌杳无音信。他感到十分纳闷,也曾派人去淮安府询问过李毓昌的消息,据府里答复,李毓昌已去山阳赴任,灾区阻隔,没有什么呈文报上。这使他感到十分烦躁,他知道山阳一带灾情最重,问题也最多,深怕李毓昌年纪轻、阅历浅,把事情办坏,也曾萌动了派人把李毓昌换回来的想法。恰恰在这时,一位亲信幕僚推举了一名典史,铁保拗不过幕僚的面子,已经答应时机成熟,就将那位典史派往山阳接替李毓昌。正准备下达调换令,抚台衙门转呈的李毓昌自缢呈文递上来了。

  铁保拿着呈文,心中就是一阵不快,因为李毓昌官阶虽然不高,但毕竟是自己选派的专员,在任所暴卒后理应直接向总督府报信,由自己发落才是,为什么一层层地从府到省、再由省到督?这不是明明不把我这个总督放在眼里吗?但细看呈文原件,这个案子倒是被列为重案,经过了一道道衙门的详查,说明江苏省没有等闲视之。按照程序来讲又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究竟应该怎么办?他一时犯了犹豫,与那位亲信幕僚商议。幕僚说:“李毓昌年纪轻轻,突然自杀,原本是应该细究的,但汪巡抚只将死因查明,并不详追他为什么要自缢,这里就有文章了。也许这位李毓昌在查赈过程中有些不俭行为,被地方官抓住了把柄,藩、臬两司碍于死者乃大帅亲派,不便张扬,从中隐匿了一些情由。如果这样,江苏抚、藩、臬各衙门也算用心良苦了。”铁保想了想,觉得有点道理,幕僚接着说:“退一步说,也许李毓昌的自缢还有些别的情由,但是如果大人深究下去,江苏各衙门岂肯轻易改变原议?少不得又要扯来扯去,弄个不了了之,反而会给大帅招来怨恨。何况这李毓昌下去两个多月,竟没发上一份报呈来,其能力可想而知,谅他也没有什么可惜的地方,大帅何必自找麻烦呢?”铁保听罢,点子点头,连说:“有理,有理,这李毓昌如果不死,本督也要派人去调换他,如今既已死了,就再另委一个接替他吧!”幕僚说:“前番所荐的那位典史精明强干,是否就委了他去?”铁保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欣然允诺。幕僚又拿起江苏抚台衙门的呈文问:“这份呈文……”铁保挥了一下手说:“照准!”总督一句话,李毓昌这位无辜的清官就算白白冤死了。

  王毂在当年十二月接到督、抚的照准批文,立即通知山阳县料理李毓昌的后事。王伸汉见府台、臬台、抚台和总督都已明文认可了自己的伪报,心中大喜,一面暗暗庆幸闯过了一道大关,一面通知山东即墨县李毓昌的三名仆人,特地把李祥等人请到县衙,每人发了三百两银子,好言抚慰,并主动出具荐信,将李祥推荐给长州通判当贴身长随,顾祥推荐给宝应县白知县做管家。马连升是河南人,欲回老家经商,王伸汉又额外送了五十两纹银做路费,打发他尽速启程。至此,一场重大的谋杀案就被轻轻地遮掩过去了。

  山东即墨县东边的崂山湾附近,有一个李家庄,这是李毓昌的故乡。毓昌这一家族人丁并不兴旺,只有一个族叔李太清,自小习武,这年已经五十多岁了,与毓昌一起生活。毓昌娶妻林氏,为人知书达礼,十分贤慧。婚后数年没有儿女,但夫妻情笃,相敬如宾。毓昌为应试苦读十余载,全仗林氏操劳家务。李毓昌在春闱高中后,本应带妻子一起往江苏候任,但由于赴任的期限太紧,只得独身行先往江宁报到,原定七、八月就派人接林氏和族叔李太清,但林氏直到九月才得到毓昌发来的一封书信,言说:“已受任前往山阳查赈,为拯灾民于水火,只好割舍儿女之情,待黄河水患平息后再与家人团圆。”林氏深明大义,觉得不该拖累丈夫,就回了一封长信,叮嘱毓昌生活起居要处处注意,执行查赈要公正廉明,对待百姓要视若亲生骨肉一般,并说自己在家乡一切均好,不用挂念,待圆满完成查赈重任后,再行团圆不迟。自信儿发出,她时时盼望着丈夫的回信,然而一连三个多月再也没有收到李毓昌的只言片语。林氏心中虽然不安,但总以丈夫初入仕途,公务过于繁忙,无暇顾及家事自慰。有时李太清为侄子着急,林氏还总要好言劝慰。进入腊月后,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林氏虽然心中牵肠挂肚,但表面上仍然谈笑自若,洒扫庭除,备办年货,把个数口之家料理得井井有条。

  “二十三,糖瓜粘”,按照山东习俗,过了腊月二十三就算进入小年了。林氏原以为丈夫一定会有信来的,谁知日日倚门悬望,仍然不见音讯,她心中有点慌乱了,夜间常做恶梦,人也渐渐憔悴起来。李太清知道侄媳是把思夫的心情深深埋在心底,怕触伤她的感情,就主动多替林氏操劳一点家务,叔侄二人都在暗暗埋怨远在山阳的李毓昌忘记了家乡及亲人。就在这无限的悬念之中,李毓昌的噩耗于腊月二十五传到了李家庄。

  林氏接到王伸汉的信后有如万把钢刀穿心,当时就昏死了过去。李太清也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庄中亲友,感念李毓昌未做官前扶危济贫,照顾乡邻的品德,纷纷来李家探问、安慰。林氏万没有想到,春天与丈夫一别竟成永诀,从此阳冥相隔,阴山无路,再也见不到这位多情多义的心上人了,伤怀过度,竟然病倒了。病榻之上,时时呼唤毓昌的名字,悲恸几绝,本来要痛痛快快过一个年,不想这个年竟在泪水中度过了。

  悲伤归悲伤,后事总要料理,林氏强扶着多病之体,收拾行装,要亲自去山阳迎回丈夫的灵柩,李太清见她已经弱不禁风了,岂肯让她再受这旅途之苦。于是千方百计劝说,总算阻止了林氏亲往山阳的打算。李太清自己则不顾年纪衰迈,代替侄媳妇前往山阳。

  嘉庆十四年正月初六,即墨县刚刚飘过一场大雪,李太清背着一个简陋的行囊,登上了去江苏的路程。林氏素眼缟衣,披着重孝送族叔到庄前,边走边泣泪,边泣边叮咛,弄得李太清心乱如麻,他替侄媳妇悲伤,也替侄媳妇忧虑,这个贤德的媳妇,今年才只有二十九岁呀,今后的日子她怎么过呀?朔风凛冽,白雪皑皑,山路弯弯,这一老一少两位悲痛欲绝的人,洒泪分别在庄头一座已显颓败的土地庙前。

  李太清虽是个武人,但社会阅历却十分丰富,他对李毓昌的为人十分了解,越想越觉得侄儿不会无缘无故地上吊自杀。他这辈子经历过的悲欢离合也不少了,深知社会上的艰险,所以对山阳县早就有了怀疑。他决心到山阳县后仔细观察,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倘若侄儿死得不明不白,自己豁出老命也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寒冬笼罩了山阳县,黄河水虽已退尽,但被大水侵吞过的土地上,却仍然一派荒凉。在饥饿中挣扎了几个月的灾民,还没有来得及把简陋的窝棚搭起来,寒风就卷着雪花,横扫过大地。官府的救济品仍然没有发下来,于是,在低洼避风的地方,就出现了一片片的草庐,那些不忍背井离乡的灾民,就这样几家挤在一个草棚里,在饥寒交迫中打发着光阴。李太清一路走一路感叹,暗暗责备侄子奉命查赈数月,竟毫无建树,反将性命白白丢掉。等进了山阳县城,情景就与灾区不同,居然披红挂绿,不时还会听见几声开市大吉的鞭炮响,给人感到有一副过年的喜气。

  李太清无心欣赏街景,径直打听县衙的所在地,中午时分赶到了县衙。知县王伸汉听说李老爷到了,亲自迎了出来。李太清从他那故做悲戚的神态中感到了这位县太爷虽然十分热情,却处处留着戒心,也就不愿多搭讪,只是草草问了问李毓昌的死因。王伸汉把各级官府的批文抄件拿给太清过目,带着几分感慨说:“李委员为人聪明过人,只是心眼有点狭窄,不知为什么查赈尚未结束竟寻了短见,下官想起来每每落泪,可惜了一位人才。”李太清仔细看了从总督到知府的断案结论,没有发现什么破绽。王伸汉收了批文问道:“天寒路远,李老先生一定十分疲倦了,下官已经给您安排了住处,老先生是先去休息一阵呢还是这就去看看李委员的灵柩?”李太清说:“太清千里迢迢而来,就是为了侄子的亡灵,烦劳大人先派个人带小老儿去毓昌灵前吊唁一番吧!”王伸汉当即应允,并不派人引路,而是亲自陪着李太清来到停灵的荐福寺。

  冬令天气,雾迷云遮,阴沉沉的天空中,稀稀落落地飘着几片雪花。荐福寺内庙冷僧稀,停灵的僧房院里由于人迹罕至,积着一层已经快要结冰的残雪,以至连鸟雀也不肯落下来嘻闹。主持僧引导着他们,踏着残雪来到灵房前,打开了两扇沉重的木门,门上居然落下了一层土,说明已经多日没有人扫过了。太清一阵悲伤,想起侄子十数年寒窗苦读,侄媳惨淡持家,夫妻苦熬岁月,好容易迈上了仕途,原指望从此大展宏图,光祖耀宗,让那贤慧的林氏也过上几天好日子。谁知在这千里之外荒凉的冷寺内,看到的却是一具棺木,凄凄惨惨戚戚,孤魂飘荡在这无人问津的荒寺中。从此壮志成灰土,雄图化飞烟,留下一位年轻的寡妇,倚门空悲。想到这里,太清悲从心头起,抚着棺木老泪纵横,竟然泣不成声了。王伸汉也跟着掉了几滴泪,老和尚看着心中不忍,一面念着佛,一面燃起了几枝粗香,僧房里顿时飘散起一股艾叶的香气。李太清越发悲伤,嚎啕痛哭,花白色的胡须沾满泪水。王伸汉百般相劝,太清才止住悲声,一步三回头地随着王伸汉来驿馆歇息。王伸汉说:“李委员横死数月,魂魄日夜思归家乡。老先生宜速速抚柩归里,择个吉日安葬,也好使李委员魂有所归,就是我这个同僚也感到安慰了。”说罢声音又有些呜咽,用手捧出一百五十两银子来说:“山阳小县,又逢灾后,伸汉难筹重金,这一百五十两银子是下官及山阳父老的一点心意,权且留做老先生的盘费吧。”正说着,包祥手里提着一个大包袱进来,伏在王伸汉耳边小声禀报了几句,王伸汉点点头,把包袱交给李太清说;“这是李委员生前遗物,驿馆人员草草包裹,也没详加检点,请老先生查收。”李太清含泪接过包袱,王伸汉起身告辞。临走时还一再叮咛,山阳县是穷乡僻壤,也没有什么可招待的,老先生还是早早把灵柩护送回老家吧。李太清只是诺诺应承,把王伸汉主仆送到了驿馆大门。

  入夜了,山阳县城万籁寂静。李太清打开了李毓昌的包袱,发现主要是一些衣物,还有几件未竟的墨稿,仔细查阅都是一些应酬的诗文,并没有一点涉及公事,不觉有点失望。可是当他翻到一篇长诗稿的中间时,却发现夹着一篇没头没尾的文稿,上面写着,“山阳知县冒赈,以利啖毓昌,毓昌不敢受……”,显然这篇文稿是由于检验遗物的人马虎,把它当成诗稿了,没有毁掉。这么看来遗物中凡是涉及侄子死因的文稿,早已被山阳县抽走了。但这篇被疏忽了的遗稿却漏出了马脚,李太清的疑窦越来越大了。他仔细思想,觉得仅凭这几句文稿尚无法做为王伸汉害人的证据。如果在山阳闹翻,这里人生地疏,王伸汉能对年轻的侄子下毒手,就能对自己下毒手,形势极为不利。不如暂且扶灵回山东,暗中查访出确凿证据再来为侄子鸣冤。想到这里,他感到山阳县是一刻也不能逗留了,第二天就找王伸汉提出准备上路。王伸汉自然应允,帮助太清雇了一辆马车,又请人帮助把李毓昌的棺木搭上车,并一直热情地把灵车送到山阳县城外的接官亭,才洒泪而别。

  二月十九日,李太清护送灵柩回到了李家庄。林氏哭得像泪人一样,扑在棺木上不肯起来。李太清一面陪着垂泪,一面劝解。由于怕林氏悲愤过度,他没敢说出文稿之事,只是将李毓昌的遗物交给了林氏。林氏抱着这个包袱,又是一阵抽泣,几乎昏厥过去,李太清急忙叫几位女亲属伏侍她躺到床上,林氏哪里肯躺?嘴里念念叨叨,不知说些什么,那种悲戚的神态,就是铁石心肠也要跟着落下几滴泪来。

  从这以后,林氏两天滴水不肯进,只是反复叨念,“官人且慢点走,等等为妻与你一同去。”李太清急得坐卧不安,请了十几位平日与林氏最好的亲戚和女伴苦苦相劝,林氏总算断了死的念头。又过了几天饮食开始正常,李太清才稍感放心。谁知这位林氏前几天是被悲痛缠绕,没有仔细思索,如今痛定思痛,不觉对丈夫的死因也开始有了怀疑。她本是个极聪明的女子,既然有了怀疑,自然十分注意毓昌遗物。这一天,前来照看她的亲戚们见她已逐渐恢复了正常,就都回家去了。夜阑更深,林氏在灯下打开了李毓昌的遗物。那一件件衣物,都是自己一针一线地缝制的,每件衣服都倾注着自己对丈夫的深情,也留着丈夫的言行笑貌。这件宝蓝色长衫,是毓昌赶考前三天自己连夜缝起来的。记得毓昌穿上后显得异常俊秀文雅,他手捻着衣襟说:“贤妻对我体贴入微,毓昌来日倘有进身之日,当以精忠报国答谢娘子的一片深情。”如今物在人没,睹物思人,已在黄泉路下,一方棺木,隔绝了夫妻之情,往日情义终生难忘,一腔悲恸,痛断肝肠。林氏的泪水如同泉涌一般,滴滴嗒嗒地落在长衫之上。她把一件件衣服梳理着,抚摸着,用心声与亡夫说话。万缕情思剪不断,理还乱;从今后黄泉碧落空隔阻,音容笑貌不相闻,年年肠断处,只有那明月斜照下的一丘新坟了,想到这里林氏又是一阵悲恸。她的泪眼模糊了,两手颤抖了,但仍然舍不得放开那一件件令人牵肠挂肚的遗物。猛然,一件蓝色的皮袍出现在眼前,这不是自己怕丈夫在寒窗前读书冻坏身子,用头上青丝换来三张羊皮做成的吗?它粗糙,它简陋,皮袍里面还残留着一些羊膻气,但是毓昌不忘旧情,高中进士后,特地派人把这件皮袍取走,在那些锦衣华服的同年面前,毫不感自卑地穿着。他还在来信中说过,“穿着这件皮袍,只觉贤妻在用手暖着毓昌之身,顿感分外御寒。”如今皮袍回来了,穿皮袍的人却永远回不来了,林氏心中真如针刺一般疼痛,她轻轻理着那有些紊乱的羊毛,仔细地舒展着那有些发皱的衣服。忽然,在右手衣袖上发现了几个黑色的斑痕,用手搓搓,痕迹不掉,放到鼻边闻闻,有一丝淡淡的腥气,啊!这是血迹,林氏急忙把衣袖翻转过来,在另一面又找出了几滴血迹,她陡地站起来说:“毓昌死得不明!”

  李太清听了林氏的话后,把带血的皮袍仔细翻看了许久,他的疑点越来越明朗了。李毓昌那份不完整的文稿,带着血迹的皮袍,以及王伸汉那虚伪的微笑,使他联想起了许多不正常的事情。山阳知县为什么对我这样一个布衣如此敬重?以一个相识不到一个月的同僚的身份,他为什么赠给我一百五十两白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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