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凶犯落网,案情真相大白,李阳谷二十几天中只有这天痛痛快快地睡了个安生觉。

  咸丰四年六月二十四日,四川总督亲自监审合州人命案。消息传开,成都的市民争拥着往总督衙门前看热闹。从三街六巷赶来的旁观者,挤满了总督衙门前的大道。辕门前,岗哨林立,戒备森严,一拨拨的下级军官不断地巡视着警备情况。辕门前摆下了两道木栅,拦阻着看热闹的市民,但人们不断往前拥,那沉重的木栅竟不时被挤进数尺,护卫军丁就挥动着皮鞭抽打站在前面的人,硬把木栅再推回原处。

  卯时未到,辕门大开,总督、巡抚、藩司、按察使依次进入大堂。重庆知府杜光远、合州知县荣雨田,也怀着忐忑的心情参加会审。大堂上下从中军、旗牌、将校到站班军卒,无不面情庄重,就连那写着“肃静”、“回避”的虎头牌也显得阴森狰狞,令人望而生畏。

  总督黄宗汉归坐后,面情庄重地环视了一下大堂,对坐在左右的陪审员拱了拱手说:“合州七涧桥人命案本属平常,然而全省官府审了半年多,倒把案子审麻烦了,本督屡闻民间对此案颇有不平之声,然而并无实据可以结案,幸亏四川各界父老、各级官吏同心协力,才使案情略见端倪。今日当堂会审,列位大人切不要以宗汉的意旨为是非,可以畅所欲言,认真审度,以使真凶伏法,黎民称快。本督虽为主审,并不想多说话,只以旁听为主,时候不早,开审吧。”

  总督即已下令,承审官员开始依次提审人犯,合州县先提谋杀亲夫犯向氏上堂,向氏当堂推翻原供。“奸夫”金六也揭出了陈老伦指使他冒充“奸夫”死咬向氏的经过。黄总督当场传令捉拿陈老伦归案。在威严的大堂上,陈老伦自知无法抵赖,只得承认自己贪图周氏貌美,又禁不住荣知州金钱禄位的引诱,才设下毒计诬陷向氏。黄总督当即下令革去荣雨田的功名,拘押听审。荣雨田连连呼冤说:“断定向氏因奸谋杀亲夫,不但有‘奸夫’金六当堂对质,还有向氏的儿媳周氏作证。”黄宗汉又发下火签传周氏上堂问话。周氏上堂后,不知案情已发生骤变,还是依着陈老伦教给的老供词,咬定婆婆与人通奸。黄宗汉问道:“你婆婆勾引奸夫可是你亲自看见的?”周氏答道:“是奴亲眼看见的!”黄宗汉又问:“何时发现的?”周氏道:“两年以前。”黄宗汉把惊堂木一拍,喝道:“既是两年前已发现你婆婆行为不轨,为什么当时不来出首,而致鞠海父子被无辜杀死?”这一追问,使周氏手足无措,半天说不出话来。黄宗汉道:“婆婆是淫妇,儿媳妇知情不举,岂能清白无瑕?且将这淫妇给我夹起来!”两厢军校一声威喝,将周氏抬起来重重地摔在地下,没容她翻过身来,那沉重的夹棍已掷在了脚下。周氏吓得战战兢兢,连呼饶命。

  黄宗汉冷冷地说:“亲眼看见婆婆与人通奸,竟自无动于衷,贞妇洁女焉能做得出来?本督说你是淫妇难道还冤枉了你?”周氏说;“大人息怒,小女子实没看见婆婆与人通奸,都是我丈夫陈老伦让我上堂胡说的!”黄宗汉又把脸转向陈老伦问:“陈老伦,你还有什么话讲?”陈老伦连连叩头说:“都是小人一时糊涂,请总督大人从轻发落。”黄宗汉不再答理陈老伦,又顾盼了一下坐在左右的重庆府,按察使和藩台,问道:“你们看向氏的冤枉可以解脱了否?”重庆府已吓得混身筛糠般地战抖,按察使却毫无愧色,拱拱手说道:“既然向氏不是凶犯,那么真凶又在那里?”黄总督冷笑一声说:“臬台大人还要看凶犯吗?”转身对站班校尉传令道:“带上来!”他这句话一出口,不但臬台震惊,连藩台、巡抚也暗自不安。

  不一会儿,那名杀人的真凶已被押上堂来,黄宗汉拍了一下公案,缓缓地却满带威严地说:“陈龙,还不把你在七涧桥行凶杀人的事从实招来?”那个名叫陈龙的凶犯,不敢抵赖,详详细细地说明了当夜杀死鞠海父子的经过。黄宗汉又出示了按陈龙口供在七涧桥下不远的山洞中取出的杀人凶器——一把带着血痕的牛耳尖刀。当堂判定陈龙斩立决。

  当校尉们把吓得半死的陈龙拖出大堂后,黄宗汉指着四川按察使说:“合州命案,脉络清楚,汝身为一省臬司,竟敢受贿枉法,还有什么颜面坐在审判席上?来人,撤座,摘去顶戴花翎。”校尉们立刻把按察使拖下公案,摘去冠戴,按倒在公堂之上。黄宗汉又转身对重庆知府杜光远说:“杜光远,你位居四品黄堂,无视国法,受贿贪赃,妄加罪名陷害贞洁之妇,乱施刑法,摧残教义节女,弄得四川民情鼎沸,犹自不思悬崖勒马,本督革去你的功名,按国法论罪,你没有什么可狡辩的了吧?”杜光远慌忙离座,咕咚一声跪在大堂之上,叩头请罪。黄宗汉提起朱笔龙飞,风舞写出了一道谕令,当堂宣布:“陈老伦与周氏,夫妻狼狈为奸,妄加入罪,分判大辟及绞刑,秋后行刑。合州知州荣雨田昏愦无能,草菅人命,行贿营私,欺蒙上宪,拟处斩监侯。重庆知府杜光远贪赃枉法,败坏纪纲,革去官职;发配云南充军。四川按察使卢道恩执法不明,受贿渎职,着暂解臬司之职,回家听参。其余妄言谬加人罪者,查清劣迹,一律拟定充军之罪,决不宽贷。七涧桥民女向氏为人淑贤贞洁,遭人诽谤,身陷囹圄,倍受酷刑,即日昭雪,当堂释放,赉发库银五十两,养伤治病。向氏之侄女向菊花,侠肠义胆,甘冒风霜代姑鸣冤,贞烈可佳,着里中立旌表以彰其义举。总督府幕僚李阳谷精明干练,缉访案情历尽艰辛,且拿获真凶有功,暂署重庆知府之职,日后有新业绩,再行论功升赏。”谕令读罢,黄宗汉回过头去,问巡抚及藩台“本督所断当否请二公裁定。”巡抚及藩台赶忙起身,点头称赞。黄宗汉手捋长髯,静思了一会儿,猛一挥手喊声“退堂!”然后双手倒背,快步流星从侧面退出主座。巡抚和藩台互相看了一眼,偷偷抹去汗珠,也慢慢地踱出了公堂。

  合州命案被审清了,断定了。四川人民齐声称颂总督明察,李大令精干。很久以来,在四川重庆、合州一带流传着一首民谣:“合州一朵云,盗案问奸情,如要此案明,须杀陈老伦。”实际上,黄宗汉在审理此案后不久,就调回京师任刑部尚书了。所在处置的人犯中,除周氏一人被绞刑处死外,陈老伦在狱中自杀,荣雨田被后任总督解脱了死罪,重庆知府充军后不到半年就被召调回来,又任了两任知县。看来,真正能被按罪伏法的,也只不过是普通百姓而已。

奇案十 嘉庆山阳凶杀案

  清嘉庆十三年(公元1808年)秋,江苏中部连日大雨。那天穹仿佛被人捅破了一个大窟窿,雨水顺着窟窿直倾而下,淮河下游河水暴涨。奔腾咆哮的黄河自清江入淮后,宛若一匹脱缰的野马,在瓢泼般的大雨中,呼啸着,猛烈地撞击着薄弱的堤岸。终于堤岸经受不住大水的冲击,在山阳县(今淮安)附近崩溃了。汹涌的黄水,从决口处横冲直撞向着低洼的山阳县席卷过来。水声咆哮,惊雷怒吼,大雨倾盆。低垂的乌云宛若一条条黑色的蛟龙,翻滚着,云层相激,发出“呜呜”的怪叫声,听来令人心惊胆战。决堤的水头犹如一座崩裂的大山,足有两丈多高,齐刷刷地压过来,参天的巨树在水头的卷荡下,仿佛成了弱不禁风的小草,一片片的民房更好像小孩搭的积木,被大水只一推就软瘫了下去,大水之中漂浮着巨大的梁柱,淹死的猪牛和一具连一具的尸体。只一天功夫,大半个山阳县就成了一片泽国。

  大水吞没了即将收获的庄稼,吞没了无数惨淡经营的村庄。被大水赶出了家园的难民,成群结队栖居在被分割开的一块块高地上,没有衣服,没有粮食,没有仅能遮身的小雨棚。老人绝望地呻吟着,饿坏了的儿童凄惨地啼哭着,遭受了灾害的老百姓把生存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官府的救济上了。他们眼巴巴地等着,盼着,希望能看见赈济灾民的官船,给他们送来聊以维护生命的衣服、粮食。

  农历八月二日,——道道灾情告急奏折由军机处加上火急标记,送进了北京紫禁城的乾清宫。清仁宗颙琰,就是那位三十五岁才登上宝座的嘉庆皇帝,坐在宽大的硬木蟠龙御座前,阅读着这些奏章,脸上罩上了一层愁云。他记得很清楚,自从登基以来,那傲桀不驯的黄河几乎年年要给自己带来一些麻烦。由于下游河道淤高,只要遇到连阴天,黄河就要决口。尽管他曾督促工部派专员视察过河南、江苏一带的堤防情况,拟定过几个加高堤坝的计划,但拨下一点款项,不是被朝廷挪做军饷,就是被部、省、府、县官吏层层贪污,所以始终未见实效。往年里,那些把河款纳入私囊的官吏,还能递一些欺上瞒下,报喜不报扰的奏章,使嘉庆心里得到一点不着边际的安慰。但今年入秋以来,江淮一带连降暴雨,工部早就送来过注意黄河决口的奏章,嘉庆却只有装糊涂,来一个不闻不问,暗暗盼望苍天开眼,大雨骤止,度过这一难关。谁料老天偏偏与自己作对,黄河终于决了堤,两江总督铁保、江苏巡抚汪日章、江宁藩司杨护,淮安知府王毂,都递上了告急本章。嘉庆无可奈何了,他知道这次水灾灾情严重。如果不从自己的肋条骨上抽出几个钱去救济,很可能促使农民发生暴乱,那样大局就不好收拾了。但拿什么钱去济荒呢?想来想去只有动用六部的资金了。于是他迅速地在奏章上批道:“赈济饥民,各部筹银二十万两,着六部合议,速将赈银放下,钦此。”写罢朱批,他似乎感到轻松了一点,站起身来,吩咐立即将圣谕送往军机处协办。

  六部合议会开过了,经过一番你推我脱的讨价还价,二十万两赈银于中秋节前筹备齐全,送到了两江总督铁保的衙门。铁总督这次真是积德不浅,居然一点也没克扣,立即根据受灾程度的轻重,把款额分到各个受灾县。但是,清代吏治腐败,到嘉庆年间已达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些灾区官吏,向来以闹灾为自己发财的机会,所谓“小灾地皮湿,大灾万贯财”,二十万两银子听起来是个不小的数目,但分各受灾县,经过各级官吏的层层克扣,能发到灾民手中的不过是十之二、三罢了。所以救济银发出不到一个月,比上一次措词更为激烈的请款奏折就又雪片般地飞进了紫禁城。

  捧着这一叠奏折,嘉庆皇帝暴跳如雷了。一个上午之间,他分别传了军机大臣、工部尚书、都察院左右都御使、吏部尚书进宫,拍着桌子指斥他们无能,把二十万两银子白白送给了那些贪官污吏。他命工部尚书立即制定限制水患的措施,命令都察院左右都御史派出能员,缉拿确有实据的贪官污吏,他大骂了吏部尚书一顿后,限吏部在三个月内对所有官吏进行一次审核,务必铲除弊政、整顿吏治。等他发完了脾气已经中午了,军机大臣还在乾清门外等着召见,嘉庆无可奈何地令他进来,征询他对救济河灾的看法。军机大臣说,“淮安府目前已成一片泽国,数万饥民嗷嗷待哺,朝廷救济银又被层层克扣,此事若张扬出去必激起民变。依臣之见,应即刻由国库再拨出三十万两救济银,以解燃眉之急。但在拨银的同时,应当严饬两江总督铁保,派出于练官员,到灾区去监督发放,并及时清查帐目,举发克扣救济银的贪官污吏,确保民有所得。”嘉庆点了点头说:“救济银的来源朕已想过了,就从国库开销。铁保平日为官还算清廉,以他主持放赈谅无大失误,但派出监察的官员必须慎重选择,要从新委放的进士中物色。他们的名份要重一点,权力要大一点,以免徒有虚名,一切事项都委你传旨办理,朕静等你的料理结果。”军机大臣毕恭毕敬地退出了大殿。嘉庆手扶着龙案,仔细品味着这位老臣的话,对于各级官吏居然利用水灾中饱私囊,感到万分恼怒,于是提起笔来,亲自给两江总督铁保、江苏巡抚汪日章写了两封上谕,严令他们亲自选放监察委员,不得草率任命。写罢后,吩咐司礼监太监立即直发江宁(今南京),这才铁青着脸愤愤地踱出乾清宫,往坤宁宫歇息去了。

  两江总督铁保,这几天也是连连发脾气。他明明知道,历来赈济灾民,地方官吏总是要落点好处的,但没有想到淮安府的官吏竟敢把救济银吞食了十之八、九。自九月上旬以来,他连连收到吏部、工部的文告,提醒他不要激起民变,不久前又接到嘉庆皇帝的亲手圣谕,指斥他治政不当,办事昏愦,以至数十万两银子流入贪官污吏之手。并严旨切责他派员加紧督察放赈情况,若再将救济银白白花掉,定受国法惩处。而从淮安、山阳回来的幕僚们,又不断带来灾区惨状日益严重的消息,这一切使他又急又气,他顿着脚骂巡抚无能,不能制止贪污行为,又担心万一有谁振臂一呼,千百万难民揭竿而起,使他无法收拾。他最痛心的是自己居官数十年,以文章、书法驰名朝野,又以干练清廉深得信任,却被一场水灾毁去了半生的忠名,失去了皇帝的信赖。

  为了挽回损失,他召开了一个又一个的紧急会议,一面把新解到的三十万两救济银分发下去,一面亲自挑选官员,随着救济银一起前往灾区,查处贪赃行为,监督发放赈银。他遵照嘉庆的旨意,从近几年朝廷外放下来的进士中选派监察官,已经任命了四、五名,但山阳县受灾最重,需要物色一位精明强干,办事认真的人前去,反复权衡,尚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如今,他坐在宽大的公案前,翻阅着一叠厚厚的候补官吏名册,仔细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但他又很失望,在那本名册上,竟没有一个人能使他信任。

  色已近黄昏,沙沙的秋风透过窗子吹进来,带来一些寒意,没有月光也没有摇曳的树影,只是庭院的花丛中传来一两声蟋蟀的鸣声,使人更加感受到黄昏的寂静。铁保紧裹了一下衣衫,两眼没有离开那本名册;猛然,在最后一页,一个名字跳入了眼帘。“李毓昌”,这个名字十分生疏,似乎没有见过。再看看履历,山东即墨县人,嘉庆十三年进土,三今月前委派到江苏任用。铁保点了点头,心想怪不得不认识,原来他新到江苏不久,这样的新官往往还带有读书人的气质,办事一般十分认真,而且初入仕途,踌躇满志,不会干出贪赃枉法的事来,加之他是山东人,在江苏没有熟人,执法时不必有众多的人情顾忌,如果派他前往山阳倒比那些久居官场的老候补官员去令人放心。想到这里,铁保心里似乎轻松了一些,他用朱笔在李毓昌名字上做了个明显的标记,并随手写了一道召见令,令新科进士即墨李毓昌,明天上午来总督府听候委任。

  江宁城南部的聚宝山,是一处文人云集、官宅栉比的地方。这里北倚镇淮桥,南临长干桥,又紧贴着通往北城的聚宝门,交通方便景致秀丽,所以不少闲官散吏都在这里居住。但由于居住者官阶不同,贫富悬殊,所以房屋也华陋不均,从高处俯瞰,会给人一种不谐调的感觉。聚宝门外的深巷中有一所十分简陋的平房,门楼已显颓败,朱漆的大门色泽也已剥落,三间并不高大的北房,两丈见方的院落,虽嫌陈旧,却收拾得十分干净利落。北房门槛上,贴着一幅笔力遒劲的对联,“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表现出主人清雅廉俭的品德,这就是新委候进士李毓昌的住宅。

  这位新进士,年纪已有三十二岁,却生得眉清目秀,仪态中处处透出风雅之姿。他是本年春闱中的进士,吏部以他成绩优良,特委江苏礼仪之邦候用。由于上任期紧迫,他连老家即墨也没米得及回,就赶到了江宁。六月在巡抚衙门报了到,不久就逢黄河水患,道路阻隔,也无法把妻子林氏接来同住。这天是九月初六,算算到江宁已经两个多月了,还没有接到委任令,不觉有些烦躁。清晨起身,在院子里踱了一会儿步,感到无趣,只好走进屋来临窗而坐,翻阅一部新买来的们《临州先生文集》。正读得有兴致,家人李祥和马连升喜滋滋地走了进来,说:“给老爷道喜。”毓昌抬起头来有些诧异地问:“我有什么喜事?”李祥把一道总督府的大公文信札递了上来说:“总督大人要您即刻前往总督衙门议事!”李毓昌不以为然地扫了马连升一眼,接过信札一看,果然是铁总督传见,不敢拖延,连忙吩咐李祥去雇一乘轿子,自己换上官服赶往总督府。

  铁总督今天情绪相当好,当得知李毓昌求见后,他破例不在签押房接见,而下令将毓昌请到了东花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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