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为了一桩民事案件,十天之内连降三道圣旨,把刑部三位主管官员投进了沼狱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师。酒肆茶楼之内,街谈巷语之中,几乎都要扯到这个案子。大家异口同声地称赞魏应召、熊浃和陆粲、刘希简,不少人说:“如果三法司里都像这几位大人那样不避斧钺,大明江山就有指望了。”市内的一些商户及士绅,还派人给被囚的主审官送酒菜,以示慰问。右都御史熊浃在家中听参,每天都有人来拜望他,为避免嫌疑,熊浃一概不予接见。合城上下都睁大眼睛,看着刑部的最后审理。
第四次复审的主审人是刑部侍郎许赞。这个人在刑部任职多年,但一直默默无闻。据说在审理各种案件时,许侍郎从来不多开口,因此他颇有一种语迟威重的风度,而刑部上下的官员,提起许侍郎来,也总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感觉。听不见人说他的坏话,但也看不见他做出的哪一件业绩。刑部把圣旨发到许赞头上时,他犹疑了一下,还是顺从地接了。跟着,他宣布组成了一个二十余人的复审机构,并于当天就把案卷从都察院调回了刑部。第二天,张柱、张福、张秀萍都被传到了刑部,而且被监禁了起来。东厂百户李青奉旨督促复审,但李青到刑部去了三次,都被许侍郎挡了驾。这一系列消息,好似开戏前的紧锣密鼓,使人们纷纷猜度着复审的结果。
转眼间十天过去了,北京城里已开始刮起了飒爽的秋风,但刑部审理的结果,仍然没有出来。据说许侍郎派出二十多个人去什刹海的一带察访,已经得到了新的证据,但凶犯究竟是张柱还是张福,却没有人透露一点消息。
其实,主审大员许赞,早已将复审的奏章写好了,他之所以迟迟不往上递送,是为了仔细观察一下京师百姓的态度。在接到圣旨的那天,许赞已经意识到,这个案子不按皇上的旨意办是断断行不通的。他在京居官多年,深谙官场中的规律,要想不断升迁,首先不能得罪皇帝,第二不能得罪东厂和锦衣卫。现在案子明摆着是以皇帝和东厂为一方,以熊浃和魏应召为另一方,不管怎么权衡,皇帝和东厂也比都察院厉害得多,所以许赞早已确定了一定宗旨——百分之百地照皇帝的旨意办事。他暗中嘲笑熊浃等人是以卵击石,而自己是绝对不干那种傻事的。现在他把案子压了十几天,对于民间的议论也听够了。尽管他已知道民间的舆论都是同情张柱和秀萍,而对东厂怨声载道,但他感到,顺从了皇帝,无非要在百姓中落个执法不公的名声,那算得了什么?“官大压死人。”只要保住了自己的职衔,何惧几声背后的指责呢?于是他在九月初一日,公开升堂审理了这件众目交注的案子。
刑部衙门外,挤满了前来听审的人。老态龙钟的张母,青衣素服的许夫人,都被人簇拥到了最前面。刑部大堂上今天并没有那种森严的气氛,许侍郎只准二十一名复审官员进入大堂,而没有传唤三班衙役和刑房书吏。审判仪式也很简单,许大人叫一个,大牢内押出一个,上堂来并不问讯,就由主审官宣读结果。案子只审了半个时辰就结束了——杀人凶犯定为“四冰果”贩子张柱,判处斩立决。被害人张孙氏之子张福无辜受监,赏银五两当堂释放。张福之妹张秀萍,与凶犯张柱关系暧昧,诬陷其兄,判处杖一百棍,赶出京师。刑部郎中魏应召受贿枉法,妄出入罪,即刻发往云南充军。张柱的邻人李真、王云乱出伪证,与魏应召一道充军。
榜文贴出,全城哗然,但是人言固然可畏,权势更能压人。无辜的张柱于当天被押赴市曹处斩,张母悲愤难忍,于当天夜间举身跳进了奔流的护城河。纤弱的女子张秀萍被杖击后,带着遍体的鳞伤和无尽的屈辱悬梁而死。人们感念她的节义,将她的尸身与张柱合葬在一起,这对东厂和封建制度摧残致死的善良男女,到九泉之下终于能有个终身伴侣了。
九月中旬秋风萧瑟,落叶飘零,在广安门外的一座败破的凉亭前,魏应召洒泪辞别前来送行的刑部同僚。他已经换上了青衣小帽,虽然在诏狱中受尽了折磨,但精神并不减从前,许夫人携带着一个轻便的包袱与丈夫同行。暮云低垂,斜日暗淡,秋风阵阵袭来,送来一阵寒意。魏应召把大家斟来的酒一杯杯地洒在大地上,他满含悲怆地向同僚们深施一礼,拭干挂在眼角的泪珠,大踏步走出凉亭,沿着长满蓟草的荒径向前走去。
一场令人瞩目的官司,以东厂的完全胜利而结束了。张柱等人的鲜血,保住了刑部侍郎许赞的乌纱。嘉靖皇帝在接到刑部送来的“张柱已按律处斩”的报贴后,仅说了一句“可惜二十几岁的年纪”,就又坐到八卦炉前炼他的仙丹去了。
奇案五 皇宫谋杀太子秘案
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晚,已经是农历五月初了,紫禁城内的蟠桃、寿丹等花才开始展蕾,御花园内除了几丛青竹苍翠欲滴外,其余花木叶子还显得鹅黄娇嫩,没有一点春意阑珊的样子。临近端午节了,司礼监和御用监的太监们,已经把后宫诸院装点出一幅节日的气象。各宫院的大门旁都摆放了大把的菖蒲和艾盆,重要宫苑门上还悬挂了画着天师、仙女降五毒故事的长幅吊屏,缕缕香烟缭绕,送来一阵阵艾叶和菖蒲的清香。宫人们都换上了佩有“五毒”、艾,虎的补子蟒衣,腰间悬挂着盛有雄黄、朱砂的荷包,更增添了宫廷中的节日气氛。
五月初四是个阴天,黄昏在不知不觉间就轻笼了紫禁城的宫阙。太子朱常洛居住的慈庆宫,今天显得异常安静,三十四岁的朱常洛生就一付沉郁性格,虽然明天就是端午了,但他似乎没有感到什么节日的愉快。下午在养心殿听太傅讲了两段《离骚》,心境似乎更加烦闷,没有听完就中途回宫了。黄昏时节,他循照旧例,查看了一下慈庆宫的节前布置状况,不:置可否地倒背着手进了西暖阁,弄得内监们摸不着头脑,不知应该怎样整理。连主持东宫事务的总管太监也感到心内惶惶,只好让大家各安职守,小心侍候。
天渐渐黑了下来,御路两侧的铜路灯用淡淡的光茫,点缀着深如海般的宫院。把守宫门的内待李鉴,因为身体不舒服,斜倚着半掩的宫门微闭双目养神。忽然,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引起了他的警觉,睁眼向宫门外望去,却见一个黑影敏捷地贴着宫墙向宫门闯来。慈庆宫地处皇城深处,是宫外人无法涉足的禁区。现在是黄昏时节,居然有人潜入,必非良善之徒。李鉴睡意全消了,喝问了一声:“谁?”话音没落,只见那条黑影已健步向自己扑来。李鉴原是内府兵仗局的管事,也练过几手武功,轻轻侧身躲闪,却听“咔”的一声,来人手持的枣木棍已经狠狠地打到了宫门上。李鉴惊魂未定,那条枣木棍又带着风从他的头顶劈面而下。李鉴一面缩头拔背躲过棍头,一面疾声喝喊:“有刺客!”那刺客听见喝喊,似乎更加愤怒,一连三棍,棍棍指向李鉴的要害,说时迟那时快,没等各房侍卫出来,李鉴已被重重地打倒在地。刺客似乎胸有成竹,并不与李鉴纠缠,径自飞身直扑太子居住的正殿,一棍凿开了殿门。纵身就要往里闯。这时内侍韩本用已带着二十余名宫廷护卫赶到檐下,把刺客团团围住。刺客见形势不妙,横扫一棍吓退众人,撒腿就往回跑。但是宫禁重地,那里容他再脱身,四面八方拥出了数不清的内侍,尽管刺客身材高大,终究竟寡不敌众,被韩本用等活擒丁。
宫禁重地居然有人行刺太子,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朱常洛于惊恐之中,传令将刺客交东华门守卫人员看押,自己连夜赶到乾清宫,向父亲万历皇帝朱翊钧禀报。这位万历皇帝本性懒惰且胆小如鼠,听说东宫出了行刺案,自己心头先“砰砰”乱跳起来,一方面命令加强宫禁,一方面传旨将犯人交皇城法司严加审讯。
巡视皇城御史刘廷元,是在后半夜听说东宫行刺事件的;闻讯后不觉吓出了一身冷汗,因为这天的皇城守备工作是由他督察的,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想到,在宫禁森严的紫禁城内,会有人窜到慈庆宫行凶。听说太子无恙,他心中暗暗庆幸,但深宫之内有人越过层层警戒,去谋杀皇太子,而自己身负皇城司法之职,事先竟一无所知,明显是失职误事,论律是要受到严厉切责的。所以他恨透了那个刺客,连夜展开了对刺客的审讯。
审讯室内,蜡烛明灭,昏暗的烛光把一座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屋衬托得凄凄惨惨,倒增加了几分恐怖气氛。刺客被五花大绑地推了进来,刘廷元迅速打量了一眼这个凶犯,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犯人身高在七尺左右,体形魁悟,一张方形大脸上布满杀气,透出一股凶恶的样子,身上的装束却完全是农民打扮。再看看他所带的凶器,是一根碗口粗的枣木梃棍,足有一丈多长,那重量不会少于三十斤。刘廷元暗中思忖,要不是慈宁宫有几个学过拳脚的内侍,皇太子今天可能就死在这枣木棍下了。越想越后怕,越怕越生气,不由得把惊堂木一拍,厉声喝问:“大胆刁徒,你是那里人氏?为什么私闯宫阙行刺太子?”刺客好像没听见喝问一般,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刘廷元越发恼怒,一声令下“打!”早已憋足了劲的掌刑太监,立刻把刺客按倒,一阵棍棒猛打下去。刺客在这训练有素的杖击下,血肉狼藉,连连求饶。刘廷元喝止行刑的内侍,吼道:“你是讲也不讲?”刺客的凶焰已经完全被打下去了,战战兢兢地说:“老爷息怒,小人愿讲。小人姓李,乃房山县人氏……”,刘廷元立即拍案驳道:“胡说,听你说话一口京东语音,怎么会是京西房山人,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肯实供的了。来!把他给我夹起来!”行刑太监一声吆喝,把夹棍掷在了刺客眼前,刺客这回才真着了慌,像捣蒜一样地叩着头说:“别打别打,小人实说就是,小人实是京东蓟县人,名唤张差,务农业,平日吃斋念佛没干过坏事,今天误入皇城迷失了方向,见有人阻拦自己,生怕被捉住杀头,才动了杀机……”,刘廷元又问:“你是如何溜进禁城,又怎样来到东宫?”张差支支吾吾半晌也没说个明白,从他那语无伦次的窘态看,这内中似有难言之隐。
审到这里刘廷元不觉心中一震,他在皇城任职已久,深知宫中的情况。紫禁城四门宫禁森严,平日里就是连一只灵猫也难以窜入,这张差是今七尺大汉,又手持梃棒,如何能轻易地混进宫来?即使混得进来,又如何能躲过一拨接一拨的巡逻侍卫,而如入无人之境般地窜到大内的慈庆宫?从他那吐吐吞吞的态度看,分明是有人指使,但这指使人是谁呢?刘廷元也知道,皇太子乃是王恭妃所生,王恭妃是宫女出身,所以皇太子并不受皇上的宠爱,倒是前几年被封为福王的三皇子朱常洵,最受皇帝青睐,满朝文武都知道,皇帝早就有意废长立幼,把三皇子扶到太子的宝座上去。尤其是最近几个月,福王的母亲郑贵妃越来越得到皇上的宠幸,外间纷纷传说,不久东宫太子的桂冠就将从皇长子头上摘掉而戴到福王头上,偏偏在这时候发生了这起令人难以捉摸的梃击案,其中莫非有什么文章……明朝后期,朝阁内的门户之争十分激烈,阁臣、内侍、后妃、王子、皇戚之间勾心斗角,争位夺权已成了风气。居官者每处理一件事,总要前思后想,反复权衡,才不致于失机走错。刘廷元自然深谙其中的道理,此刻他面对着刺客,心中却犯起了踌躇,如果穷追到底,万一把事情扩大到皇帝或郑贵妃身上去,自己无疑要落个灭门九族的下场,但是如果不再深究,万一罪犯与宫闱争斗无关,自己又逃脱不了审案不力纵容凶犯的罪名,真是左右为难。面对这种窘境,唯一的解脱办法就是把案犯推给别人审理了事。但怎么推出去呢?刘廷元早已无心听刺客那东一句西一句不着边际的供词了,想来想去,想出了一个左右逢源的好主意。于是他打断了张差的招供,伏案疾书了一道奏折,大意是:“刺客张差,双目呆直,语无伦次,似有疯癫之疾,但观其举止,又多狡诈之态。皇城之内无法司机构,恐难水落石出,呈请押递外府法司严讯。”这道奏折真可以算明代后期推诿公文中的典型之作了。说刺客疯癫是为给他的指使者开一个方便之门,如果皇上的意思是不深究,那么疯癫就是最好的借口,说刺客“狡诈”,是给自己留条退路,一旦有司查明真相,那么我早已指出了他的狡诈,谁能指责我轻纵凶手呢?
刘廷元的办法果然奏效,东宫梃击案被他轻易地推到了刑部。刑部堂官见案情重大,不敢怠慢,立即指派郎中胡士相、员外郎赵会桢、劳永嘉三人会审,务求追查清楚。而三位会审官员,也是久居刑部的老京官,接到案卷后心里都明白,这是把一个审又不能审、推又推不掉的大包袱甩给了自己。他们比刘廷元更清楚,依皇帝的意思,东宫太子被废只是早晚间的事了,而郑贵妃一家却荣宠日甚。那位郑贵妃不但容貌倾国倾城,而且深能体谅万历的心思,已经成了万历一刻不能离开的人物。加上她的父兄都在朝廷中居高官,儿子福王又是万历从小抱着长大的最钟爱的皇子。庙堂上下,几乎没有人不被这个家族的炙手可热所慑服,就连内阁首辅方从哲,也得看着郑贵妃的眼色行事。现在张差敢在光天化月之王去行刺皇太子,如果没有人指使,恐怕再借点他胆子也不敢去。指使人是谁?除了郑贵妃就是皇帝自己,审来审去审到皇上贵妃的头上来了,这不是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吗?可是不追行不行呢?看来还不行,因为此案一发,朝野震动,不少正直的言官纷纷上书,要求问个水落石出,如果拖延下去,不但百官要群起而攻之,就是刑部堂官也不会答应。因此还没接触案犯,三个人就凑到一起商量弄个什么结局合适了。
三位主审官中还是胡士相最聪明,他从皇城内转出的移文中,发现了刘廷元说张差是个疯子的奏折,这真是个绝妙的脱辞。干脆就给他来个顺水推舟,一口咬定张差是个疯子,疯子办疯事,甭说是皇太子,就是当今万岁说不定他也敢打,顺情合理,一了百了。三人协商已定,自然分头行动,好在都是刑部的老油条,想造个假供,撒个大谎还是有办法的。也难为这三个人,不知是怎么配合的,第二天大堂上一审,就把“疯子”的来龙去脉审“清”了,依他们的禀文说:“张差原是个卖柴草的,年初因为得罪了人,被人把几年来辛苦积下的柴草一把火烧光了,张差被气得精神失常。四月间带病进京告状,路上碰到了两个不知名姓的人,很为他抱不平,指点他说,要告状就找皇帝老子告,如果没有状纸,可以拿一根大木棍作标志,这样皇宫的人就不阻拦了。张差报仇心切,就拿着棍子从东华门溜进皇宫,由于不识途径,错把慈庆宫当成了皇帝的住所,造成了一场虚惊。”案情脉络清楚,张差画押具结,审官共议以为合乎情理。张差手持凶器在大内打伤宦官,惊吓太子,罪不容诛,应立予斩决。审案结果很快报到了刑部,下一步只须由刑部转呈皇上,得到朱批就可以结案,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案,刹时间化为乌有,真是神来之笔。不独三位审官沾沾自喜,就是刑部尚书也暗自惊叹。谁知,奏本还没批回,消息已不胫自走,朝野间为之鼎沸,各路言官纷纷上本,指责刑部对这样一桩大案审理得太不清楚,要求一定要查清幕后指使人,把案子又给拖了下来。
住在坤宁宫的万历皇帝每天都起得很晚,但东宫梃击案后,他却几天睡不好觉。这倒不是他替皇太子担心,只是那位最宠幸的郑贵妃,天天哭着催他快点结案。平心而论,梃击案在发生前的内幕,万历是一点也不知道的。即使是出事后,他也没有任何联想,只把人犯交下去令刑部严查,他的意思还是准备搞个水落石出。但是,案子转下后,郑贵妃就埋怨他为什么不亲自审理?不久,朝官们请求追查元凶的奏疏就像雪片般地飞进宫院来了。这使万历隐隐感到,梃击皇太子的阴谋与郑妃不无关系。这么一来他自己倒先慌了手脚,因为郑妃已经成了他生活中须臾不可缺少的人物了。他觉得后宫三千粉黛,尽管环肥燕瘦各具情态,但郑妃的美貌是无与伦比的。最难能可贵的是郑妃对自己的百般温存体贴,使他恨不能把什么都交给郑妃。他也曾答应过将郑妃所生的三皇子立为东宫太子,但遭到了百官的激烈反对,直拖了十多年,最后还不得不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把郑妃所生的三皇子朱常洵封为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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