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轻功很高。凌空拔起,急剧落下,正好落在那落水女子身后。当下,也顾不得男女有别,左手推开汹涌的风浪,右手猛然向那女子臂上一抓。他只要一把拿住她,就不会让她手脚乱抓了。
大凡一个落水的人,求生心成切,只要能触到物件,必会死死地抓住不放,往往连救人者也一齐淹死水中。江剑臣深知这个道理,早作好了应急的准备。
不料一抓之下,竟然没有拿住。由于他出手迅猛,反而把那女子推出好远。江剑臣心中一急,右手划浪,左手急抓,又抓了一个空儿。他救人情急,连连数抓,不光皆未抓到,自己反而累得手酸脚软,几乎无力自持。
须知水中不比陆地,尽管他江剑臣武功盖世,也不禁暗暗心惊。极目纵观,更是暗暗叫苦。
他这几下急抓,不知是他劲力太猛,还是落水女子拼命挣扎,两人总是保持一抓距离。
此时,正处河心疾流旋涡之下,加上衣服裹身,人已渐渐下沉。他猛吸真气,身子一轻,救人之心陡然转炽,拼尽全力,又是一把抓去。这一下子竟然被他抓住了那女子的手臂。
可那女子突然身子一翻,不光已压在他的身上,另一只手也紧紧扯住了他的腰带。这么一来,重量竟倍增,两个人一齐向疾流中沉去。江剑臣刚想张口狂呼让她松手,一口浑浊的河水已入嘴中。他这口气一散,人更软绵乏力。
正想重聚真气跃出水面,陡觉身子一轻,那落水女子已把他用手托起,宛如一条水蛇,向北岸游去。
直到这时,江剑臣才知道,这女子不仅不是落水待溺之人,而且还水性精通,比自己不知要高明多少。真是活见鬼了!
不大会儿,二人上了河岸。江剑臣是一身泥水,狼狈不堪。
那女子“噗哧”一笑说:“今天这笔帐还真不好算!说真的,是我该谢你呢?还是你该谢我?”说完,一双娇媚的大眼大胆而热切地盯住江剑臣,一无旁瞬。
江剑臣知道碰上了一个又泼辣又调皮的女娃子,暗道一声:怪我倒霉,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扭头想走。那女子把路一挡说:“甩手想走呀?那可不行。”
江剑臣不由得心头一火。瞪了她一眼说:“你还想叫老夫给你女娃子道谢不成?”
江剑臣原是易容上路的,所以自称老夫,喊对方为女娃子。不料这一句话说出,那红衣少女竟然笑得花枝乱额,几乎弯下了腰肢,“哎唷”了一声说道:“你这人能比我多吃几粮食?就满口称起老夫来了。那么,我也该自称老身啦!”
江剑臣一听,忙不迭用手一摸,原来,光唇上的胡子已被疾流冲走,连脸上的易容药水想必也冲了个一干二净。脸上一红,沉声说道:“我又不和你排辈分,什么老身老夫的?算你救了我,容某日后再谢。失陪了!”话未落音,人已急射出去。
一轮皓月,徐徐升起,银辉洒地,四野寂寂。
路上一无行人,江剑臣放心奔驰。一股劲疾奔二十里左右,发现前面树林旁边有一道清溪。这时,天气不冷,江剑臣又生性爱洁,为了甩掉那红衣少女的纠缠,才拔脚急奔。如今有树林,有溪流,月照荒野,毫无人迹,他决定洗净衣服和身子,稍微等它干干,再继续赶路。
主意一定,他先把衣服脱下,跳入水中,想洗净了身子,上来擦干,再洗那身沾满泥污和汗臭的衣服。不料他刚刚跳入水中,树林里突然闪出一条身影,一把抓去了他的衣服、靴子,又钻人林内。
江剑臣眼光锐利,虽只一瞥,但从那窈窕的身影,早已看出又是那个红衣少女。
这下子,江剑臣几乎把肺都气炸了。他一身功力,放眼当今武林,几乎无人能敌。就是和三十年前名震江湖的六阳毒煞连对三掌,还略胜半筹呢。哪里想到竟被一个娇憨的无名少女摆弄得歪七横八,狼狈不堪!
被一个女孩子抓走了衣服,势不能光着身子去追。但他自己这等一丝不桂,又如何是个了局?反正不能永远呆在水中。情知那女子走不多远,正在监视着自己,但自幼生长深山,和女子向未接触,就连侯国英也还是男装打扮,如今怎么能贸然出水。
可又不甘心出言求饶,无奈只好撩水洗澡。他一向恪守师训,洁身自好,怕被少女隐身暗处看见他光着的身子,只好泡在水中苦想良策。
这一蹲,足足有个半时辰,还是一筹莫展。
蓦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自林中,接着听那红衣少女远远地叫道:“喂,那个叫老夫的听着!这树林西边有一个山洞,你的衣服已洗净烘干,放在那里。一只烤兔,鲜嫩肥美,正等着你进餐呢。吃渴了,洞后有泉水可喝。这算报答你见义勇为的好处。我走了,别泡散了你老夫的身子。”说完,格格一笑,笑声渐远,人果然走了。
江剑臣虽恼恨交加,可也真佩服这女孩子的大胆泼辣,敢做敢为。又凝神听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动静,他才从水中走出,找到了那个山洞,走走停停,迟迟疑疑地走了进去。
里面生有一堆火,还熊熊地烧着,照得洞中雪亮。一块大青石上,放着自己那身衣服,不仅洗得干干净净,还折叠得整整齐齐。只有那双靴子还有点儿未干,正不远不近地烤着。
那火堆旁边,放着一只剥好洗净又烤得香味四溢的野兔。
江剑臣把衣服穿好,拿起那只烤兔,刚想张口去啃,又赌气放回了原处。忽听洞口有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道:“准许我进来吗?”
江剑臣还没答话,那个红衣女子已走了进来,对着江剑臣笑嘻嘻地说道:“哟!还在生我的气吗?”
江剑臣没好气地说:“我没什么可气的。”
那少女格格笑道:“那为何不吃这只烤兔?怕有毒吗?咱们是无冤无仇呀。说真的吧,我是趁风大浪急,习练水性呢。你误认我是落水待毙,冒险相救。开始!我还以为你没安好心呢。可笑你救人心切,我一连闪避了几次,你都没有能觉察出来,我才知道你的水性不行。最后,见你已精疲力尽,还是拼命想把我救出来,才知道你是好人。特别是后来,你面对我这个还不算丑陋的少女竟然连看也不看,一气走了。我才后悔做错了,不该跟你开这么一个大玩笑。你的轻功真好,简直象一溜轻烟。幸亏我的轻功也不错,始终没让你给甩下,才替你洗了衣服。又怕你饥饿,给准备了一只野兔。快别赌气了,喏喏,我给你赔礼还不行吗?”说罢,真的又正儿八经地拜了一拜。
江剑臣不好意思再绷着脸了。他的易容术已失,再不能硬充长辈。抬头一望。这才看清这个红衣少女只不过十八九岁,娇小玲珑,貌艳如花。这时又换上了一身紫衣,亭亭玉立,活脱脱象一株含苞欲放的紫芍药,光彩照人。
江剑臣的心不禁轻微地弹动了一下。虽只是那么轻微地一下,江剑臣也猛觉不妥,忙震慑心神,目视别处。
想到红衣少女所说“幸亏我的轻功也不错”这句话,他不禁有些惊奇了。自己原是人间弃婴,被恩师收养深山,自小爬山越岭,轻功基础极佳。加上黄山十年苦修,练成一气浑元步,幻影移形,并从醉和尚那里学来了达摩祖师的“一苇渡东”、“登萍渡水”轻功,自信已妙绝天下。不料,这么一个小丫头竟能追上自己!她一定是大有来历之人,想问又不肯张口。
那少女的心,好象水晶一样透明,早知其意,自我介绍说:“我叫李文莲,文静的文,莲花的莲。师父是西岳华山上天梯苍龙岭碧云庵慈云师太。我的名字,是一朵文静的莲花!
可别人偏偏给我起个女屠户的外号,真不好听。当时,我真想把喊我外号的人全都杀掉。可转念一想,那样一来,他们更得叫我女屠户了。不过,听常了,也就习惯了。”
说到这里,冲着江剑臣一笑说:“喂,别光听我的。你叫什么名字?有外号吗?”
江剑臣做梦也想不到,这红衣少女竟有这么大的来头!竟然是和自己恩师齐名的慈云神尼的女徒。
这老尼性情古怪,极端护短。掌门师兄多次安排,对华山门下女徒千万不可招惹,更不可得罪那老尼姑。看来,自己可不能再轻视这女孩子了。随即答道:“我是江湖无名之辈,说了姑娘也不知道,反正话已说开,就算两不相欠。我该走了。”
说罢,目视对方,意思是要她闪开。不料,李文莲小脸一绷,含怒说道:“不说出你的来历,你出不了这个洞口,信不信由你。”说完,把腰一叉,摆出一副打架的样子。
江剑臣可为难死了!说吧,事关机密,不容外露,不说吧,又势必动武。他正拿不出办法,李文莲又说道:“你不说也行,我算豁出去了,我就一直随着你,看你能不露出一点行踪。”
她这么一说,江剑臣还真吓了一跳。知她调皮难缠,还真能说到做到。那样一来,自己的一切岂不要一败涂地?他这一急,倒急出了一个主意。为了能安全走脱,也顾不得什么得失了。
他突然一笑说:“既你既自报家门,我又有什么不可说的。”说到这里一伸手,象似要拿火堆旁的烤兔。哪料到江剑臣的手只伸出一半,陡然一翻手腕,食、中二指已闪电般地点中了李文莲的软麻穴。
然后顺手把她拉过来,放于大青石上,含笑说道:“姑娘,你太厉害!我惹不起你。一个时辰后,你自会恢复。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再见了。”
在他说话时,李文莲脸色煞白,两只大眼竟溢出了泪水。江剑臣哪敢再停?迅速蹿出洞口,趁天刚夜半,把轻功提到极限,直奔北京而去。
一路上,他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再也不敢和任何人接触。所以,很快便赶到了北京。
当天找个客店住下,次日吃过早饭,就按晏日华过去所说,先找到御林军都指挥衙门,拿出了晏日华送到他手中的魏忠贤的亲笔聘书。也真灵验,当即就受到了都指挥左光斗的亲自接待,并马上飞报青阳宫。
日午时分,一个老年太监带领四名锦衣卫士,牵着马匹前来迎接江剑臣。一直把他引到了青阳宫的正殿,除去老太监陪他同坐,那四名锦衣卫士已恭身退出。
江剑臣一看这所大殿,金碧辉煌,极为壮观。太监宫女,时有往来,校尉武士,肃立侍卫。重楼叠阁,巍巍峨峨。不由得暗骂皇帝昏庸,竟让一个官宦成了这么大的气候,还封了他九千岁的桂冠,无怪他一心想再加一千,爬上九五之尊了。
江剑臣正暗暗怒骂,忽听外面响起了脚步声。他眼睛一扫,只见八个金甲将士各持戈矛分两行进人大殿,环行一周才分列东西两侧。从他们的眼神充足,太阳穴暴涨来看,估计就是魏忠贤的镇宫八将。果然个个威武雄壮,神威凛凛。
接着一个头戴王冠、身穿黄蟒的大胖子走了进来,身后紧紧跟随四个锦衣护卫,不用说就是传说中青阳宫顶拔尖的四名高手贴身四卫了。
江剑臣恐怕露出破绽,眼光一直平视,早已知道那胖子就是魏忠贤,不等老太监提醒,就单膝一屈,口称:“黄山草民水川,参见千岁。”
以他的生性,焉能给奸宦屈膝?无奈掌门师兄一再坚谕。再说,就是朝阁重臣也得大礼参拜,何况草野山民?这单膝一屈,已属非礼。魏忠贤可能是因为久盼未至,求贤更切,无暇计较礼数,他把袍袖一抖,说了一声:“免。”江剑臣立即起立。
江剑臣这一站立亮相,只把魏忠贤看得愕然一怔。他知道魏阉看见自己的年纪相貌,心生疑窦,就掏出魏忠贤亲笔所书聘书,双手呈上。
魏忠贤身后贴身四卫中的一个侍卫突然闪身而出,金戈交给左手,右手掌陡出,五指利如钢钩抓了下来。
江剑臣见他一出手,就是江湖上传闻已久的九阴神抓,心中不禁一惊,没料到一进青阳宫,就遇上了所谓正门正派的峨嵋派高手。对他竟然投靠奸宦门下,心中鄙视,有心折辱他一下,右手指陡然一曲一弹,指尖正点在对方手心劳宫穴上。
这是因江剑臣有大事在身,怕弄出事来,只为警戒,未下杀手。就这样,那人已觉得手心巨痛,如被火烫油烧,伸出的大手竟然缩回。魏忠贤身处高手环卫之中,见识自然高人一等,知道自己一向倚为长城之靠的贴身四卫已有一人不敌。
大喜之下,挥退三卫,用手一挡,示意不必验看聘书,哈哈大笑说:“听晏日华说,我认为你最少也得在五旬以上,甚至更大。没料到水大侠是这样的年轻英俊!难得,难得。此处非叙话之所,随我来。”
他刚刚站起,镇宫八将已头前领路,贴身四卫紧随身后,中间是魏忠贤和江剑臣。穿过正殿,向后面走过了两道门,转入一座偏殿,这才是魏忠贤日常起居之处。江剑臣只得又单膝点地,重行参见。
魏忠贤哈哈笑道:“能入偏殿者,皆我心腹。你能得此殊遇,当感谢我的干女儿国英。
她已用八百里加急,详述了一切,老夫才领你来到此地。这孩子对一个生人这么热心,还是头一次。你要交好运了!”说罢,微笑不语。
江剑臣听他言外之意,不禁心中一跳。只得应付了一声:“谢谢侯大人的知遇。”
魏忠贤见江剑臣言谈举止温文儒雅,武功又高得出奇,除去晏日华保举之处,又得干女儿的慧眼青睐,他简直一见面就把他引为心腹了,破例在起居殿接待。他觉得没有什么可说了,才扬声吩咐:“传总管。”
一声令下,应召来了一人。
三十上下年纪,面如银粉,长眉细目,鹰鼻海口,细腰奎背。顾盼之间,透着一股十足的精明干练劲儿。书中暗表,此人乃魏阉的本家族侄,名叫魏占魁,江湖人称粉面太岁。魏忠贤对他极为疼爱,他也以儿子自居,对魏忠贤死命报效,被派为青阳宫总管,大权独揽。
这魏占魁对侯国英素抱野心,认为自己的才貌权势,无疑都是上等人选。侯国英不嫁人则已,否则非己莫属。他对几次聘请江剑臣之事早就不满,如今又听手下人回话,侯国英为了此人,竟用八百里急投向魏忠贤极力推荐,而九千岁也破青阳宫以往的惯例,不经审查,就亲自接待。他手操青阳宫一切权柄,多年来养成了自尊自大,目空一切的脾性儿,早就心中不满。今见叔父魏忠贤果然对此人优礼有加,他更是不愤。特别是江剑臣的绝世风姿,更令他大为嫉恨,以致进来之后,对魏忠贤的礼节都大为简慢了。
魏忠贤见他在自己面前贸然失礼,心中虽然不悦,还是隐忍未发,安排他道:“这位水大侠是晏日华保举,又经过国英的特保。一,免去一切审查,二,授锦衣卫总供奉的一切待遇,三,出入青阳宫自由,不得限制。”
这一番话交代下去,活活地把个粉面太岁气了个半死。他自恃得宠,抗声说道:“属下斗胆请老爷子收回成命。”
魏忠贤心中一气,问道:“为什么?”
魏占魁说:“因为本宫向无此例。特别是一三两条,绝对不行。第二条,也得证实他确有总供奉之艺,才能给予。不能因他一人破了青阳宫的惯例而致使全宫上下不服。”
这小子口才确实过人,他把魏忠贤过去亲自制定的宫规,反过来对答,还真叫奸宦无话可说。但一言既出,岂能反悔?佯装暴怒,以手拍案说:“奴才大胆!竟敢抗谕不遵。念汝初犯,不加重责。速速按谕办理。”
魏占魁见一向视作亲父的魏忠贤,为了一个陌生人,竟然不念叔侄之情和往日之功,对自己这般斥叱,不觉恨气填胸,把心一横说:“孩儿以大业着想,实难照办。请革去总管之职。”
试想,这总管之职何等重要!他明知魏忠贤不放心别人,非他不可,才故意拿捏叔父一下。魏忠贤可不糊涂,他怎肯为了江剑臣,革去亲人?不觉沉吟下来。
蓦地外边一片声音传道:“小爷回宫了!”随着声音,候国英带着晏日华和秦岭四煞,已一阵风般地旋进偏殿。她一眼看见江剑臣在一旁站立,连给魏忠贤见礼都减去了,一下子扑到江剑臣面前,无限柔情地说:“你到底还是来了?”
那种乍惊还喜,欢欣若狂的热情,直看得粉面太岁两只眼几乎喷出火来,灵机一动,故意试她道:“侯大人来了正好!你看如果免去对水川的审查,给他总供奉待遇,任其自由在青阳宫出入,这样做妥当吗?”
这小子真算奸到家了!他不说明这是魏忠贤谕令,故意含糊其词,出难题给侯国英做。
他认为只要不说明是魏忠贤的意思,谅侯国英也得说不行。这样,合二人之力,准能叫魏忠贤改变主意,给江剑臣以极大的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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