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剑臣衡量一下得失,依允了。

李鸣从软禁扈青云的那间屋内出来时,郭霓裳正用一根枯枝,在地上划出“小蓬山世恩楼”六字。

师徒二人离开江南按察使衙门,江剑臣始终一言不发地走着。

李鸣低声问了一句:“师父,可是中山王府花园内的世恩楼?”

江剑臣“嗯”了一声。

没听李鸣向下问,江剑臣放缓脚步,道:“令尊肯否卸任归故里?”

宋明两代,素重理字,只有李鸣硬敢代替老父答了一声:“肯!”

江剑臣突然扭转身形,奔向西南。

原来,小蓬山世恩楼位于秦淮河之南,是大明开国第一功臣中山王徐达的东花园,里面还有心远堂等,景色极为幽美。

渡过秦淮河,江剑臣一边走,一边向李鸣道:“我之所以让令尊卸任归故里,是因为本朝早在那次叔侄(永乐和建文两帝)争位巨变时,中山王徐达的两个儿子,分持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长子徐辉祖亲自披甲上阵,和姐夫永乐帝对阵,忠心扶保建文帝。次子徐寿增私通永乐,偷开城门,迎永乐帝兵马进城,被建文帝挥剑砍为两段。所以永乐帝登基后,免除徐辉祖爵位,让徐寿增之子徐景昌承袭。现在,拥有这座东花园的武阳侯徐宗寿,就是徐寿增的一脉所留,特别是徐宗寿的儿子徐幼宗,更是恃功傲世,骄狂跋扈。咱们自然不怕他,令尊却必须离开南京。”

李鸣点头称是。

师徒二人行近花园,为防止打草惊蛇,江剑臣令缺德十八手从正门硬入,他自己却自花园的左侧,越墙而进,直扑世恩楼。

江剑臣刚刚飘落在楼上的朱门前。

里面突然传出一阵娇喘吁吁的浪笑声,接着又嗲声嗲气道:“少侯爷,从我昨晚来到这,你可没让人家喘口气,一直粘着人家不撒手。人家可是拼死拼活地伺侯你,你可不能刚过罢河就拆桥啊!”

一阵淫邪的笑声响过后,那人瓮声粗声地狂傲道:“心肝宝贝放宽心,只要少侯爷不开金口,恐怕没人敢登这座楼,谁都不敢!”

里面的女人又嗲声嗲气地说:“难道连成国公也不敢上楼来?”

江剑臣抬起的右腿放下了。

自称少侯爷的那人狂笑道:“宝贝,别看朱纯臣那小子位居成国公,在我面前算狗熊!否则,他为什么赖在心远堂里不出来,还不是靠我这尊神!”江剑臣伸手推门。

里面女人可能又想犯贱了,只听那自称少侯爷的喘气道:“依我看,朱纯臣对你姑妈的迷恋劲,你姑妈说不定真有两下子,我……”

里面女人只来及说出“你可别想吃一看二眼……”九个字。

江剑臣早踹开了楼门。

里面污秽得实在让江剑臣不敢睁眼,从而也让他不肯相信床上那位赤身裸体、鬓乱钗横的妖媚女人,就是得传五毒神砂衣钵的郭虹裳。

就在江剑臣略微一滞之际,同样赤身裸体、一丝不挂的魁伟大汉,怒叱一声:“找死!”

那个埋在他怀内的赤身裸女,像瞧见五殿阎王似地吓傻了。

入眼看清赤身裸体的是浪女淫娃甜死人,江剑臣真怕贻误了战机,趁转身退出内室的一刹那,甩出四枚青铜钱。

落地,射出。

三个起落,飞身闯进心远堂。

蓦地,一蓬乌芒从屏风后暴卷而出,袭向江剑臣的全身上下。

应变神速的江剑臣,不往后仰,反向前扑,整个身躯,几乎像是平贴在室内的地板上,并滑似游鱼般穿过了那道屏风。

出现在江剑臣眼前的,虽是一个青衣仆妇,但江剑臣还是从对方酷似其妹的丰姿神韵上,认出她是五毒神砂的传人郭虹裳。

郭虹裳气色灰败地切齿道:“你真狠!”

江剑臣平心静气地说:“郭大小姐说错了,不光江某不狠,连我徒弟李鸣都不狠。我不管你们姓郭的怎么想,也不管你们怎么躲过周年大典以后那次抄斩的,反正我和我们先天无极派早已决定不再过问你们郭家了。否则,就让我和凤楼袖手旁观不出头,光李鸣自己也能掏净你们的窝巢。”

郭虹裳颤栗了一下,嗫嚅道:“看在郭家只剩我一人,你就放我……”

她真不愧为郭老毒的衣钵传人,哀哀苦求,声如泣血,最后那个我字尚留在口的一半没吐出,陡地撒出两把五毒神砂来。

这两把垂死挣扎的五毒神砂,撒得太阴,太险,也太狠毒了。

江剑臣突以右足尖为轴心,就地连旋三匝,一般雄浑沉猛的先天无极真气,配以衣襟双袖挥动之力,狂卷而出,身周近五尺的空间内,全被激荡的气流旋成为铜墙铁壁,毒砂被震落地,正好围成了一圈。

江剑臣旋转的身躯停下来,仍傲然卓立道:“郭大小姐,听说五毒神砂淬炼起来不容易,凶恶歹毒莫如你的老爹,他都轻易不舍得撒一把;你身上带的最多不过五大把,你还是省下两把吧!”

她的娇躯颤栗得更为厉害了,面色如土地颓然道:“我郭虹裳再不济,也是郭氏家中的唯一传人,哪会看不出你江剑臣已达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境界!更知道,再多的五毒神砂也绝对不会伤损你。”

江剑臣冷冷说:“聪明如你郭大小姐,你应当知道该怎么办。”

郭虹裳的眸光突然一闪,语声一变,道:“假如我不甘心呢?”

江剑臣早觉察出身后有异,人数可能还不少。为想激怒对方早出手,干脆故意吐出一句:“在江某面前,你还不配这样说。”

语音未落,后面果真传来一串磔磔怪笑声,夹杂着一句:“我看你也不大配。”

江剑臣也真狂,脱口就是一句:“江某从不跟身后之人打交道。”

身后那人真让江剑臣两次嘲辱气疯了,怒叱一声:“本爵甘心当次无耻之辈,也决心屠了你。你们大伙一齐给我上!”

江剑臣分明从身后袭来的暴砸猛扫中,确知是四个膂力极强的硬手,用的还是不可力敌的棍棒重兵器。他竟敢身形一旋,迎了上去。

果没出他所料,身后偷袭的四人,不仅人高马大,魁伟凶猛,每人还真是一根狼牙棒;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江剑臣身形一旋,快若电掣,说玄乎点,就像一道淡淡人影,不光穿过他们的重重棒影,并还赏了每人一个大嘴巴。若不是手下留情,势非血流满嘴不可。

江剑臣旋出的位置极好,既能和武阳侯徐宗寿对话,亦能起到监视郭虹裳的作用。

一见自己那四名家将,好像畏江剑臣如虎,气得徐宗寿跺脚怒骂道:“你们这一群饭桶,废物,我平日美酒佳肴供你们用,黄金、白银随你们拿,漂亮娘们任你们搂。临到拼命想开溜,门都没有。弓弩手!”

一声“弓弩手”喊出,四周不远处,齐崭崭地答应一声:“在!”

徐宗寿咬着牙下令道:“凡是圈子内的人,不管是谁,只要敢往外逃,统统给我射杀!记住,漏掉一人,我活劈你们。”

江剑臣暗暗好笑,心想:这到不必担心郭虹裳逃跑了。私下也暗自埋怨当今皇帝,像他们这样的草包,哪配高居候爵。

又听徐宗寿咒骂道:“亏你们四个匹夫,平日自吹自擂,能把大天给捣塌。如今怎么全蔫啦!快上去,替我砸扁了江剑臣。”

看起来,不光重赏之下,能有勇夫,威逼之下也一样能有勇夫。

四人虽怕江剑臣,但他们更怕徐宗寿的弓弩。迫于无奈,只好一对眼神,分抢东、西、南、北方位,举起狼牙铁棒。

江剑臣哪肯罗嗦,身形陡地弹出,突然射向正东的那一个。

四人也同声大吼,四根沉重的狼牙铁棒也同时暴然挥出。

想不到江剑臣本来射向东面的势子,一个云里翻,化成一溜劲影,转而扑落到郭虹裳的身前,探臂去抓她的曲池穴。

本成惊弓之鸟的她,硬是不敢还手撑拒,就地一滚想逃命。出招又快又准的江剑臣,右脚猛然前穿,轻而易举地踢中她的点将软穴。然拮,倏地一个长射,重新扑进打斗场内。

一点看不出门道的徐宗寿,还在咒骂威逼四个家将快下手。江剑臣早双臂翻飞,长袖如带,在一阵不可捉摸的回旋、穿掠、狂挥、怒圈中,既夺下四人的狼牙棒,也出指点了他们的软麻穴。

四名家将可不像侯爷那么傻,别看让江剑臣夺去手中的狼牙棒,又被点了穴道,他们真恨不能跪下给江剑臣磕响头。

因为,他们的侯爷终于不再威逼了。

李鸣带着十名锦衣提骑也来了。

挨了大扁担,还不知上面有钉子的徐宗寿,还想再凶横撒野。

缺德十八手李鸣早冷哼一声,说:“徐宗寿,别看老子的老子怕你武阳侯,那是老子的老子官职没你大;如今老子的老子决定告老回家抱孙子,你就吓唬不住老子的老子了。你只要敢冲老子龇龇牙,老子这就敢收拾你,就怕你胆小不敢试。”

也许人真是苦虫,真的不打不成。劈头挨了缺德太岁的一顿臭骂,他反倒软了下来,只示李鸣放过他的独生儿子徐幼宗。

李鸣乘机要挟他交出朱纯臣。

武阳侯撮着自己的牙花子老半天,最后还是派人明请暗抓哄出朱纯臣。

李鸣根本不肯放过,也不能放过花花太岁徐幼宗。见果然哄出朱纯臣,他的缺德主意又来了,暴然喝叱了一声:“朱纯臣,你身居高拉,又蒙万岁恩典,钦命你来主考秋闱,理应报效朝廷,日夜坚守考场。是你私自藏匿此处,欺男霸女,寻欢作乐,还是受人勾引?讲!”

理直才能气壮。别看朱纯臣是世袭的成国公,真赃实犯落到缺德十八手李鸣手内,他自然硬不起来。如今让缺德太岁拿话一垫,又恨徐家父子出卖了自己,索性有水大家一起膛,狠下心来,一口咬定说是被花花太岁徐幼宗扯来此处的。武阳侯这才品味出是上了李鸣的恶当,几乎气得当场吐血。

李鸣所以要制造成贼咬一口、入骨三分的局面,主要是吃准花花太岁徐幼宗的嘴巴容易撬开。又是成国公朱纯臣的酒色朋友,手上只要有了他,就不愁罗织不到成国公朱纯臣的罪名。

在将朱纯臣、徐幼宗、甜死人田陶三人推进一辆马车厢内时,主犯郭虹裳突然苦笑道:“江侍卫,事至而今,我不得不承认五毒神砂这一门全完了。你能不能让我输得明白些?”

李鸣刚想劝阻师父,江剑臣早点了一下头。

她古井不波地悄问道:“是不是朱岫烟那该死的丫头泄的密?”

江剑臣又点点头。

她的那条右腿业已跨上了马车,又转脸问道:“那该死的丫头,大概还在你的保护下?你江侍卫真敢喝这碗大胆汤?”

江剑臣道:“那是自然!”

突从左侧小蓬山畔的一片枯草丛中,闪出一个灰衣人。半个时辰后,这个蛇一样的灰衣人,竟然出现在朝天宫的那座幽静跨院内。

灰衣人竟是五毒神砂郭云璞家族中剩下的唯一亲丁、潞王府的内总管、钻进江剑臣心脏内的恶女朱岫霞的生身母亲郭紫云。

以恶女的心傲胆大,敢做敢当,加上武功机谋皆臻一流,如能走入正道,确堪称女中奇英,也足能为武林放出异彩。可惜如上所说,她太阴狠毒辣,冷酷无情,凉薄自私了。

她竟在一眼瞥见屋门外生身母亲时,颤抖地喊出:“有贼!”

骗得女屠户娇躯一拧。

早铁下心来剪除女屠户的恶女,右肘一顶床面,带伤的娇躯暴然弹起,一指正好点在女屠户李文莲脑后的风府穴上。

风府乃人之头部要穴,甫经点中,不死必残,侥幸不死,人也准得变为痴呆。恶女所以出指飞点此穴,还有她的险恶用心。

她先从自己的内衣中,摸索出一只碧光晶莹的玉瓷小瓶,拔出塞子,倒出一粒黄豆大的朱红药丸,一仰俏脸,吞入了腹内。郭紫云一句“事已紧急”没说出,恶女早将玉瓶放回原处,叫了一声:“娘,你干得还是不够好。”

郭紫云那张本就惨白的面孔上,又增添了灰青颜色,咬牙道:“娘的好闺女,你亲手宰了娘爱如性命的男人——也是你的生身父亲,娘都没有责怪你。还是按照你字条上所说的办,如果干得还是不够好,只有交出老命了。”

恶女不自觉地痉挛了一下,但仅仅只是一刹那间的痉挛,随即又恢复石像般地僵木和冷漠,只有目光闪出的厉芒仍锋利如刀剪。

郭紫云可能看惯了女儿的这种脸色,只是略微情急地说:“举凡纸条上开列的,娘没打折扣地办完了,现在只剩下你我母女了。”

不容娘往下说,她早抢着说:“娘的心思我明白,是想携带罕世四宝赶快走,挑选一处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纳福。”

再次阻止娘亲开口,恶女的声音寒得宛如冰茬子道:“可我还没有颠覆整个先天无极派,还没有除去独步武林的江剑臣。”

明显看出娘亲想反对,她索性离开卧床,投入娘亲怀内,说:“一千步,女儿已经走完了九百九十九,女儿绝不肯功亏这一篑。娘,赶快取出你那筒七毒子午绝命弩,分别在女儿和女屠户身上射一支。”说完,退到挂剑的墙壁下。

和女儿同样城府深沉、心黑手狠的郭紫云,称赞道:“娘真为有你这女儿而骄傲,你这一手算盖了。怪不得你刚才服解药,既能杀死女屠户,还让江剑臣不怀疑。娘帮你走完这一步。”说完,掏出七毒子午弩来。

恶女先伸脚将女屠户挑翻背朝上,然后急切地说道:“估计江剑臣、李鸣快回来了,娘亲赶快发弩,好能提早离开。”

听到江剑臣快回来,郭紫云内心发毛,先将一支毒弩射入女屠户肩后的灵台死穴,后用手把一支毒弩插进恶女的右下腹。哪知,就在她用极为准确的手法干完这一切,身躯半转时,恶女强忍小腹剧痛,以闪电般的迅疾手法,抽出女屠户挂在墙上的那口飞虹剑,插进生身母亲郭紫云软肋的笑腰穴内。

笑腰穴乃人身麻穴之一,在软肋骨末端,相当肾脏位置,用手指点中,全身都瘫软无力,剑一深入,肯定会追魂夺命。

郭紫云在极端震颤惊悸之中侧过脸来,她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会是自己亲生的唯一的女儿用剑捅的她。心脏顿像被手抓紧揉搓一般难受,两边脸颊上的肌肉,也一个劲儿地不停抽搐。

恶女眼圈一红,道:“娘,孩儿对不起你,但我不得不这样,因为只有三个人能泄露出我的底细。一个是真正的郡主朱岫烟,一个是我亲爹,还有我生身的母亲您。朱岫烟业已痴呆。”

说到此,苦涩地一笑:“我爹既在武汉死去,所以我才想让娘快些去陪他。娘刚才不是说,爹是您爱如性命的男人吗?”

恶女眼看娘亲两眼可怕地大睁着,行将断气,她愣能狠下心肠再将手中的飞虹剑一送,她自己也翻身倒在了地上。这次,是李鸣帮助了恶女。

就在朱岫霞松开所握剑柄不到半个时刻,从郭虹裳最后两次问话,悟出有些不对劲的李鸣,就陪同师父风风火火回来了。

可怜江剑臣只盯了现场一眼,就像被人在头脑上狠狠地砸实了一下,顿时两眼发黑,全身发.冷,手脚冒冷汗,呼吸也沉滞。

从来失机不乱章法的缺德十八手,双眸之中也喷出火焰来。

江剑臣毕竟是条铮铮铁骨的硬汉子,先忙验看二人的伤势。

一抚就知李文莲早已断气,心中再悲痛得肝肠寸断,他也必须轻轻起掉她肩后的毒弩,再将她放在昨晚所睡的床铺上。等江剑臣弯腰抱起地上的恶女细看时,发现她比在武汉惨多了,除去衣衫比上次完整、身上没有太多的血污外,脸色早已泛成青灰色,嘴唇干裂,双目紧闭,脉搏业已摸不到了。

江剑臣用虚弱干哑的声音说:“现场无不表明,一切罪在为师,我不该大意轻敌,给郭紫云从东花园漏网之机。更不该让她从我和郭虹裳最后两次对话中,听出朱郡主现在朝天宫。”

缓过一口气,江剑臣更为虚弱干哑地说:“更让为师悔恨的是,我明知郭紫云时刻都在图谋杀害郡主夺宝物,反而让她得了手。”

事关重大,缺德十八手李鸣,立即截住师父的话头:“徒儿请师父赶快看看宝物在否?再仔细验看郡主是否还有救?”

江剑臣轻抱恶女,皱眉道:“进屋我就看出,她二人中的是七毒子午绝命弩。别说你文莲师姑被射中灵台死穴,业经死去;郡主也奄奄一息,无法解救了。只好先将她救醒过来,尽点人事而已。”

假装昏迷不醒的恶女,心中暗忖:江剑臣算是入我圈套了;就连向以聪慧绝伦,智计过人的李鸣,也让我给糊弄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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