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乱如麻的江剑臣,毫不理会古今同的瞎抱怨,一把夺过烛火,闪入内室。迎向江剑臣目光的,是双目灼灼、抿着樱唇、暗暗偷笑的恶女。

所有的一切,无不争着替恶女洗清嫌疑。一是身上有伤,二是外间有古今同睁眼替她打更值夜,三是她脸色自然,屋内也极为平静。

饶是那样,江剑臣还是先将蜡烛放好,假借安慰,握住恶女的纤腕。

江剑臣现在的功力,已达三花聚顶,五气朝元,放诸平实,还我自然,反虚生明,潜移默运的至高境界。触腕就能觉察出她的脉搏平稳,毫无起伏现象。心中对她抱愧的江剑臣,竟主动吻了她一下。

恶女是借用双臂环紧江剑臣的脖子,藏起粉面偷偷暗笑的。

可惜江剑臣没法看得见。

迅疾脱出恶女那宛如灵蛇似的两条玉臂,江剑臣快步赶到云海芙蓉马小倩出事的地点时,更知自己怀疑错了朱郡主。

因为,和马小倩一起惨遭暗算的,还有成国公府内的侍卫海东青,更能促使他往刚刚失踪的郭紫云、郭虹裳二人身上想。

接着来的怪事,是查验出马小倩、海东青二人身上,既没有一星一点伤痕,也没有丝毫中毒的现象,更让江剑臣茫然不解。

没过多久,武凤楼、李鸣、小秦杰,也闻讯相继分别赶来了。

缺德十八手李鸣听完小神童的禀报,就颓然跌入身后的座椅中。

反映灵敏的曹玉脸色一变。

江剑臣早轻叹一声道:“来不及了。”

后来经过证实,果没出江剑臣师徒二人所料,俘自扈老驸马府中的四名女婢,也中曹玉离开时被人灭了口,死状和马小倩一样。

目睹三师叔的脸色惨白如纸,既是徒侄、又是本派掌门的武凤楼,不能不抢先挑重担。转脸先吩咐秦杰,连夜带人买几具棺木来。

再请准三师叔,马上打发小神童前往石城岛去请女魔王。因为除了女魔王侯国英,谁也不敢去南五台报信,江剑臣也不敢。

最后,武凤楼才拉着李鸣,一齐跪在江剑臣面前,请求道:“五毒神砂郭云璞的余孽再狠辣、狡猾,终会被我一网打尽。死者已矣,悲哀何用!为解师叔忧伤,一切由李鸣师弟主持,请你老人家养尊几天。”

江剑臣强自苦笑道:“身为武林中人,刀头舐血已惯,我不会放在心上。只恨从没栽过跟头的我,反而栽在姓郭的几个女流手上。”

瓦罐不离井沿破,大将难免阵前亡。谁也保不住一辈子不栽跟斗,包括江剑臣、武凤楼和李鸣。更要命的是,那个让他江剑臣栽了大跟头的人,正是他江剑臣日渐不加防范、日渐改变观感,甚至日渐发生好感和信任的恶女。

江剑臣扶起二人后,除令徒儿李鸣去注意加强扈青云和郭霓裳二人的安全外,并把冉伯常目前被囚的地方告诉武凤楼。

武凤楼何尝不知道三师叔的意思!更知道在整个先天无极派中,受老驸马冉兴恩德最重的,应该数他武凤楼。

而被郭虹裳握在手内打算讨价还价的冉伯常,恰恰又是老驸马冉兴的独生子。自己拼死也不能让冉公子死,可惜自己又实在不放心三师叔。

江剑臣见暗示不成,干脆直截了当地下令说:“楼儿,救人如救火,何况去救的又是我们全派的大恩人,我要你现在就动身。”

武凤楼不敢违背了,只好再次跪下,说:“孩儿遵命,师叔也须宽怀。”

目送武凤楼离开了朝天宫,江剑臣方才无精打彩地来到住处。

刚刚跨进所住静室的跨院门,就听见朱郡主的刁蛮吵嚷声。

江剑臣实在怕老好人古今同再埋怨自己,赶快飞快回到屋内。

这一回,古今同倒没抱怨他,只愁眉苦脸地对江剑臣说:“我手下满打满算一个厨师俩差役,你夫人硬逼我喊四人来抬她。”

恶女一见进来是江剑臣,瞪了古今同一眼,道:“你也不要再诉苦,更不必再去喊人。我要你老老实实去睡觉,快去睡,听懂没有!”

听说让自己去睡觉,六品司仪古今同恨不能跪下磕头谢恩。

江剑臣送走他,眉头悒结走向床前,说:“你让我省一点心好不好!”

恶女一把握住江剑臣的手腕,嫣然说:“剑臣,光听古老头那句‘你夫人’,再看你对我这表情,我忽然觉得自己真变成你的小妻子了。”

江剑臣气得一甩手。她不仅不气,反倒柔声细语地幽幽说:“剑臣,请你不要发火好不好?现在我也想开了,只要在你气头上,我一定乖得像小猫。”

江剑臣听她说得可怜,也只好忍下气来,道:“我哪能那样对待您!刚才我也不是故意的,是我的心情实在不太好。”

恶女一面招手让江剑臣近前些,一面怯生生地说:“我是听古老头说朝天宫内刚被杀死六个人,才想让他们抬我去看看。”

江剑臣唇边肌肉牵动道:“没有什么好看的,你也最好藏严点。”

恶女硬是咬牙忍痛,自己爬起来,脸色一下子变得好怕人,玉齿狠错,冷声说:“如此说来,我更不能不看了,我可跟吸血郎中学过医。”

江剑臣思索一下,还是轻轻抱起她。

恶女无限怜惜地伸出手,爱抚着江剑臣的脸腮,道:“时近丑正,你快一天一晚没喘一口顺气了,验完尸,我要你好好睡一觉。”

恶女的心机和城府,确实超过冷酷心,甚至超过女魔王。明明是来卧底对付江剑臣,硬能说出这种脉脉含情的语言来。

江剑臣当然不愿再让马小倩的尸体裸露,所好四名女婢的死因和她相同,江剑臣一直抱着恶女来到四名女婢的停尸处,方才放下。

江剑臣先令跟随李鸣前来南京的锦衣堤骑脱除一具女尸衣服,再抬到恶女身前,让她一寸寸肤肌、一处处骨节地查验。

恶女也真能狠下心来熬受痛楚,四具女尸几乎用去了一个时辰,冷汗沁透了她的衣襟,樱唇也咬出了鲜血。江剑臣看着不忍,几次伸手阻止,愣是拦不住她。最终还是让她发现了死者的隐秘,是被人用薄如纸片的小刀扎入要害,鲜血流入内腑致命的。

江剑臣看她实在支持不住了,安排提骑勇士去抬四具棺木来,好和马小倩一起盛殓。然后,指定两名勇士,用座椅抬起恶女。跟随自己,回到所住的静室,并令他们送些热水和开水。

过度疲劳的恶女,不需借用任何理由,也能得到江剑臣的同情怜惜和细心的服侍。从而,也消除了江剑臣的所有疑虑和猜测。

最能吃透欲擒故纵真谛的恶女,反倒不再纠缠他江剑臣了。如此一来,江剑臣更相信恶女只为寻求保护而绝无其他用意。

看来,江剑臣注定要遭此大劫。等那两名勇士按吩咐送来热水和开水时,他一反常态、变为耐心、细心地泡好茶水,轻轻给恶女换药包扎,而对凝霜冻雪般的白嫩肤肌,也不觉得射眼刺目了。

最要命的,是江剑臣亲手喂过她茶水后,她把脸贴在江剑臣的手上,幽幽道:“剑臣,原谅我得失之心太重。

大概是我太了解你,了解你心硬肠软,了解你不近女色,了解你一诺千金,了解你不畏权势。像我这私离王府、携带国宝、遭人追杀的小女孩,除去死皮赖脸、软磨硬沾地贴靠你,世上没有人敢收留我。剑臣,你说是不是?”

谁都知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可世上谁也招架不住,甚至连独步当代武林的江剑臣,都被她说动了心。

心机用尽,火候已到。两眼贼亮的朱岫霞,自动放开江剑臣的那只手,强迫江剑臣在另一头睡下盖好,她反而面壁躺下睡了。

江剑臣确实疲乏了,他几乎从打汉口上船就没睡好睡足过。加上恶子把话说开了,看样子不会再来纠缠他,也就安稳地睡去。

一觉睡醒,时间已近中午。江剑臣张目一看,她仍然贴壁而卧。唯一不同的是转过身来了,一见江剑臣睁开眼,冲他苦涩地一笑。

江剑臣忽然悟出,她为何笑得那样苦涩了。

原来,恶女的伤处在右胯下,三间静室的卧房在东头,恶女本来只能脸朝外,甚至连仰卧都困难。昨晚,大概是想让江剑臣能安稳睡,她才强忍伤痛面壁而卧的,笑得哪能不苦涩。其实,恶女早就转过身来了。

目前的江剑臣,不光集感恩、怜惜、抱愧于内心,并还加上一层负疚。

差役敲门,送来精美的午餐,也是恶女吃得心情最舒畅的一餐。

偏偏好景不长。伤愈随后赶来的女屠户,在李鸣的陪同下,找到了朝天宫。

说也可叹,以李文莲那样凶横、刁蛮的一代娇屠,听江剑臣说,养伤的就是冒死偷药救她性命的朱郡主,马上极为感恩地盈盈下拜。

按恶女原来的计划,第一批刺杀的三人名单中,就包括李文莲。另外两名,一是已遭她杀害的马小倩,二是李鸣之父李精文。

可眼下的她,伸手扶起床前的女屠户,反到消除了恶念。原因是,见被烧之后的女屠户,确已丑怪不堪,不配与美艳绝伦的她比高低。

晚上的一餐饭,是李鸣亲自为文莲师姑操办的(其实应该喊师娘)。掌勺的厨师,也是李鸣从江南按察使衙门里挑来的。

缺德十八手李鸣,为想弥补以往重女魔王轻女屠户的过失,坐在女屠户的身边,既介绍每道名菜,又亲手为女屠户斟酒布菜。

赋性恶狠。又最不能容人容物的恶女朱岫霞,内心又妒嫉冒火了。

深知恶女生性为人的江剑臣,早窥出她内心嫉妒。原想拼着跟恶女闹翻,自己也和女屠户同室而住,哪怕会火上再浇油。

不知内情的女屠户可并不这样想,她既感谢恶女冒死偷药救自己,更感激恶女在灞桥救了丈夫。又知恶女无时无刻不遭人追杀,加上马小倩的刚被害,反正静室是三间,不如分住两头,既能保护恩人,又能不使江剑臣失信恶女。女屠户的坚持是胜利了,但却引出一片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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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弯月冷挂,西凤夜啸。

自西头房门关闭后,恶女原本美艳的俏脸,马上罩满了冷厉的青霜。随后,她陡觉浑身燥热,喉干舌涩。

她不禁暗吃一惊,私下忖道:我这是怎么啦,难道我真的爱上了江剑臣!造化实在会戏弄人。偏偏在这要命的节骨眼上,西头屋内又传来女屠户那形似撒娇的咯咯低笑,江剑臣的咦咦唔唔声。

她美眸之中煞芒隐现了。

也不知是股子什么样的力量掀得她,没感觉痛楚就坐起下床了。

恶女先是久久地注视桌上那只御窑烧制的茶杯,那只江剑臣天天端给她的茶杯,娇躯顿像凝结很久的冰块,神情又是那样的寒森冷峭。

她悄悄举步,慢慢移动,无声无息地启开内室的小门适巧听到江剑臣说的一句:“还不赶快熄灭桌子上的烛火。”

女屠户说道:“在华山的那晚上,你不是不让我熄灭烛火吗?”

恶女像听到旱天惊雷似地堵上双耳。

悄悄掩门躺回床上的恶女,周身都在散发着凛冽阴森的凉气,哪里还有丝毫睡意!整整一夜不阖眼地盯着那只御窑烧制的茶杯。

倘如次日一大早,伺侯恶女洗漱的仍然是江剑臣,或可推迟、缓解,甚至可以避免一场巨大的惨祸。

偏偏碰上名虽号称女屠、实则恩怨分明的李文莲,为想报答恶女的救命大恩,硬跟丈夫争着抢着服侍最讨厌她服侍的恶女。

一桶油正好浇在烈火上,自会暴然燃起。

尽管如此,当恶女见到女屠户时,愣能净扫笼罩脸上整整一夜的冷酷之色,绽出春花怒放般的笑靥来,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恶女真集貌比花娇、毒如蛇蝎、冷酷无情、凉薄自私于一身。外加上城府深沉,智奇谋绝,所以能坑骗当代武林第一人。

说来也奇,时机每每都会有利于恶人。目前这次,也没有例外。

奉旨出京,前来勘查此次血案及失踪案情的秉笔太监王承恩,武英殿大学士魏澡德同时到达南京刑部(朱明王朝虽在永乐年代北迁,南京仍然保存兵、刑、工、吏、户、礼六部),派人来请江剑臣。

江剑臣虽离开大内,极厌涉足官场,终因难却故人王承恩之情,不得不去打个照面。

不知是故意如此,还是阴差阳错。江剑臣踏进刑部见到的,不是他的故友旧交王承恩,而是贾佛西的顶头上司魏澡德。换言之,也是成国公朱纯臣的死党。

按江剑臣的刚烈孤傲,若不是顾忌盟兄贾佛西,准会甩袖就走。

老奸巨滑的大学士魏澡德,立即眸光一转,亲自下座,快步迎前,一面殷勤让座,一面呼人奉茶,紧接着就嘘寒问暖了起来。

伸手尚且难打笑脸人,江剑臣内心再不情愿,也只得暂时落座了。

想不到,席未暇暖,魏澡德突示差役撤除茶盏,摆上香案。

江剑臣刚想拂袖退走,比他抢先了一步的大学士魏澡德,早大声喝出来:“圣上有谕!”

一句“圣上有谕”入耳,饶是他江剑臣胆比天大,也不敢转脸就走。只好双膝跪倒,口称:“万岁!”静听万岁爷的谕旨。

见江剑臣果被震慑在赫赫天威之下,魏澡德顿时气指颐使地宣称道:“万岁口谕,考场杀人溅血,上下震动;皇帝国戚失踪,朝野皆惊。限御前特设侍卫李鸣等自领谕之时起,一月内结案,不准托延。凛遵,谢恩!”

江剑臣瞠目结舌地退出刑部大堂,来到江南按察使衙门,方知一同奉旨前来的王承恩,正在这里和缺德十八手李鸣计议。听罢江剑臣的叙述,李鸣自是默然不语。

王承恩笑得跌足道:“从来都是君子可欺以其方,你叫魏胖子耍了。”

江剑臣掀动剑眉,说:“他敢……”

李鸣这才敢接口道:“他怎么不敢!他读给师父听的,确实是圣上口谕。甚至可以说,是一点不搀假的圣上口谕,魏胖子只是在徒儿名字下面加个等,就把师父你老人家和掌门大师兄拉进浑水了。”

为让师父消口气,李鸣悄声说:“魏胖子借机给师父下别腿,其目的是想迫使咱们放宽成国公。师父不如去问问郭霓裳,只要肯把她姐姐藏身的地方说出来,准能堵窝活捉朱纯臣。”

江剑臣一笑起身,跟随徒弟穿过右侧一道月亮门,来到一个非常僻静的小院内。

院落虽小,林木却极幽苍,不光有一丛绿竹,几块太湖石点缀其间,还有一条曲折的花径,两处石雕桌凳,布置得极富诗情画意。

江剑臣跨入,就见郭霓裳正呆呆坐在一方石凳上,死死盯住那方小小的荷池。面容是那样地绝望和凄怆,像要一头扎进去。

江剑臣自从第一眼看见她,就惊为国色天香。唯其她真美,才越发显得楚楚可怜,也越为她被逼嫁给纨挎子弟扈青云可惜。郭霓裳好像意外见到江剑臣而嫣然一笑,娇躯也像在颤栗着。

缺德十八手李鸣,故意去审问被拘禁另外一处房屋内的扈青云。

她方才盈盈下拜,语音虽然哀艳,但却极为真诚地叩谢道:“贱妾先为叛逆之女,后又助纣为虐,万死不足赎其罪。幸得江三爷法外施仁,不以罪囚相待,今生不能报答于万一,只好期诸来世了。”

听她不着痕迹地把江侍卫的称呼改为江三爷,他不能不佩服此女的心机聪敏、口齿伶俐。她不光马上抽掉执法与罪犯的这根主脉大筋,还一下子把辈份拉平,明显给自己的言行以极大的方便。

分明看出江剑臣故意不理睬,她仍不死心地哀声道:“杀人杀死,救人救活。江三爷能否赏给小女子一席之地和三餐粗食?”

蓦地,听出她大胆提出和六怪之中的胡眉、七凶手下耿月同样的要求,要求托庇在江剑臣的羽翼下,要求江剑臣收留下她。

她的这项要求,要是放在江剑臣没见大学士魏澡德以前说,他准会毫不迟疑地一口回绝,甚或断然坚拒,但现在他却不能犹豫了。

原因是,他必须在一个月内,全部结束两位副主考被杀和找回冉伯常,而这必须尽快捕获郭虹裳。而知其下落的,只有她一人。

意外看出钻天鹞子是在犹豫,她索性跪地不起,继续哀求着。

事关重大,江剑臣下不了决心。

玲珑剔透的她,咬了咬猩唇,道:“倘犯女诚心肯供出朱纯臣常去的处所,三爷能否恩准我刚才的所求?请三爷给我个确实答复!”

江剑臣自然知道,所谓朱纯臣常去的处所,实际就是郭虹裳目前的隐匿穴巢。郭霓裳所以这样说,不过是为供出姐姐找替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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