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吾深知朋友说的都是实话,但是,这位老先生很重气节,宁可一死,也不肯屈节认错,所以婉谢了好友。现在,想起好友洒泪而别的情景,自己心中也是一阵凄然。夜深了,冰盘般的月亮已移上了中天,夜风袭来,还使人感到一股寒意。刘三吾手扶着一株石榴树,默默地伫立着,月光下,他那清瘦的面庞,略显佝偻的身躯,宛若一座塑像。他决定以不屈不挠的气节,去迎接这一场巨大的风暴。
翰林院侍讲张信,从朱元璋的手中亲自领回了主持复阅会试考卷的圣旨后,立即召集参加复审的官员连夜开会,把皇上的意图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大家。最后他特别明确地指出“举子闹事,关键是北方举子感到不公,因此,对北方的试卷要格外细阅,不能把好文章漏掉”。主审官的意思大家都心领神会,只是不便点破而已。为了迅速结案,张信还宣布,从今天起,凡是参加阅卷的官员,一律不准回家,并且不准将阅卷的消息泄露出去,谁要是走露一点风声,立即送锦衣卫惩办。参加阅卷的人心中虽然十分不快,却也没有办法,只好背地里发出几句牢骚,出出怨气。
从三月中旬张信主持阅卷以来,刘三吾的老管家刘忠曾三次偷偷地跑到贡院打听阅卷消息。但贡院辕门紧闭,锦衣卫亲军把守严密,竟然连一点风声也听不到。这位忠厚的老家人,还冒着风险去主考官张信家拜访了一次,但人家连大门都没让进。还是张信的一位老家丁看到刘忠可怜,才透露说张信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这使刘忠更加焦急,今天他借口上街买东西,又悄悄来到贡院,却见辕门前贴了一道告示,说“试卷复阅已近尾声,文章好坏自有公议,着各地举子稍安勿躁,静候复榜”。从告示的内容上可以看出,审理结果已经把原判完全推翻了,所谓复榜就是说与原榜不同嘛。刘忠好似被迎头泼了盆凉水,趔趔趄趄地奔回家来。一路上又听见了不少流言,什么“张信遵照皇帝旨意,新点了二十多名北方举子”呀,什么“复审官员已经上本弹劾刘三吾,白信蹈徇私庇护乡邻”啦,什么“现在查明刘三吾、白信蹈有受贿的劣迹”啦,什么“皇上在宫中大发雷霆,一定严办刘三吾等主考官员”啦,听得他晕头昏脑,几乎不能自持。但回到家中看到刘三吾那行若无事的风度,心中又得到了一点藉慰。
南京城里,这几天议论的都是复审会试的消息,许多落第的举子,怀着一线希望等待着复审揭晓,他们当然希望把原榜全部推翻。一些市井商人则希望事情闹得越大越好,那样就有热闹可看了。也有一些正直的读书人有时替刘三吾讲两句公道话,但谁也不敢说得过重。占压倒优势的舆论,是说张倍维不会违背了皇帝的意愿,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地拿出宫里的消息为证,说张信在接旨的当天,已经向皇上表了态,一定“竭尽犬马之劳,以体圣上求贤之深意”。尽管有些人很看不起张信这种迎奉的态度,但对案情审理结果却决不怀疑了。大家一致认定,张信必然会把许多北方人填到榜上去,然后狠狠地奏上一本,把刘三吾、白信蹈都打成营私舞弊之臣,大家盘算着这一天已经快来了。
果然,四月十二日,从皇宫内飞传出一道圣旨。明天早晨卯时,皇帝亲临奉天殿,听取主审官张信禀报复阅试卷结果,并当众揭示新榜,着六部九卿官员一听禀。并宣召被黜的刘三吾、白信蹈等原主试官员一起进宫听参。这个消息好似烈火烹油,使整个南京都沸腾了,人们奔走相告,拭目以待明天将要发生的一件明朝建国以来的爆炸性的新消息。
四月十三日,是个阴沉的天气。凌晨时分,朦朦胧胧地降下了一场春雨,雨花很轻,好似薄雾,使整个南京都城都罩在了一层雾漾漾的水气中。皇宫前,气氛显得十分紧张,从午门前经五龙桥、承天门、端门,站满了护卫亲军,由于天在降雨,所以一切仪仗卤薄都没有展开,更加重了阴沉气氛。应召的各部官员,在寅时初就候集在午门前了,为了怕大家淋坏,皇上格外开恩,令内宫太监把群臣分批引到午门、承天门避雨。卯时初刻,宫内景阳钟响,传来了皇帝驾临奉天殿的消息。接着,六部、九卿大臣也在司礼监太监的引导下进入奉天殿。由于今天被召的大臣很多,所以一座宽阔的奉天殿,竟显得有些拥挤。座位自然是无法摆放,群臣只好站着听旨了。
朱元璋今天显得特别严肃,他高踞在宝座之上,等群臣朝拜完毕才用十分宏亮的声音说:“本科会试尽取南人,全国举子为之愤懑。朕为平息民怨,不得不令张信复阅试卷。开科取士,乃我朝百年大计,岂可容忍营私舞弊!但应试举子只能以文章定优劣,这又是朕取士的标准。今张信等十二人,经过半月披阅,已将结果查明,朕欲当众揭示结论,以示公道,尔等六部、九卿及刘三吾诸人,需仔细听奏,如有不明,还可当殿询问务要求得公道,以服天下。”朱元璋说完,用眼瞟了一下站在一旁的张信,示意他当众汇报复审结果。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了张信的身上。这位张信,年纪不过四十余岁,宽阔的面庞,炯炯有光的双眼,给人一种干练聪睿的印象。他不慌不忙地给朱元璋行了一个大礼,然后走到专门为他摆放的一张公案前,拿起了几份经过悉心评点的试卷,呈送给站在宝座台阶下的太监,又由太监捧至朱元璋案前。张信口齿清楚而又缓慢地奏道:“遵照万岁旨意,臣等此次复审,除仔细查阅前榜中试者的试卷外,还特别留意北方举子的落选试卷,方才所呈的几份试卷均是前榜落榜者。臣等反复勘磨,以为文章通顺,韬略可行,实为北方举子中之佼佼者,这几名考生,也不能不算是国家的人才了。”听了张信的这番评论,满朝官员都意识到,原榜确实是被推翻了,不觉得都替刘三吾、白信蹈等原主考官捏着一把汗。
朱元璋好像并没有听张信讲些什么,只是认真地读着张信奉上的试卷,边看边频频点头。他用赞许的眼光看了张信一眼,又把脸转向了站在右面的刘三吾等人,似乎有些怒意,声音低沉地说:“讲下去!”张信长揖一礼,接着说:“若论才华,臣等以为这几份卷子均可入选……”群臣有些不安了,甚至有些正直的人脸上显露出了明显的不满,他们感到张信以上的话,全是顺着皇上划的道道走,复审实际上是专为否定原榜。朱元璋见张信的话突然中断了,就催促他“张卿接着说吧!”张信说声:“容奏”,大家知道,下面该是弹劾刘三吾了,不觉屏住呼吸,听张信究竟给刘三吾等人定个什么调子。但是,张信并没有接着说,却又回身走到公案案取过另一叠试卷,呈送上去,这才平静地说:“臣将方才的几份试卷与前榜中试者的试卷相对照,才发现南北考生成绩相差实很悬殊,即以前榜所取第五十二名刘子信而言,其才学文章也远远高出北方举子中的佼佼者。万岁方才言道,开科取士当以文章定优劣,臣等深体万岁之意,已与同考诸官员共议,第一名仍按原榜取江西泰和举子宋琮,其余中选人员皆依前榜,北人试卷仅可列为第五十三名,惜取士名额有限,不得不落榜了。”张信的这个结论,好像一颗重磅炸弹,一下子把百官给炸愣了,谁也没有想到,一个翰林侍读官竟会有这么大的魄力,这样大的胆略,这样崇高的品德,为维护会试的信誉,费出了这样的苦心。说实在的,张信的论奏把朱元璋也给惊呆了,他怎么也估计不到,张信竟会在六部、九卿百官面前,站出来百分之百地替被自己罢黜了的大臣说话,更不会想到张信弄了几张北人的卷子,竟是为了驳斥自己的。因而他呆呆地看着摆在面前的几份卷子,半天没说出话来,足过了有半袋烟的功夫,才缓过神来,冷笑着说:“张爱卿真会演戏!”
这时群臣又把替刘三吾担着的心转移到了张信身上去。只听朱元璋缓缓地说:“就在你复阅试卷时,朕已得到密报,刘三吾等故意将北方举子的劣等卷子交你审阅,并让你拿来蒙哄孤家,你道是也不是?”张信不慌不忙辩论道:“臣在阅卷之前,已料定必有非议,所以此次是将全部试卷通阅了一遍,并没有挑选和疏漏。况刘三吾等自被黜以来,再没有染指阅卷之事,臣自三月十二奉旨。至今与刘三吾未见一面,交臣劣等卷子之事从何谈起?”朱元璋被这一顶撞更加恼怒,拍案说:“是刘三吾去你家面授机宜的。”张信立即接道:“臣自入贡院审卷,恐怕有悖圣恩,二十余天未曾归家,连同房阅卷官员也是如此,这有众阅卷官为证,刘三吾如何能到臣家中面授机宜?”朱元璋说:“罪证如山,还敢狡辩,刘三吾的家人与你的家人曾在你府门前密议,难道这也是假的吗?”张信说:“两府家人见面,臣实不知,但臣在贡院有过严令,凡阅卷官员在阅卷期内不得与家中人接触。贡院内外防护森严,臣亦没有见到过本院家丁。况且,如果家丁密议,当找隐蔽的所在,何以竟光天化日之下在臣的府门前密议呢?”满朝文武听了这番话,深为张信理直气壮的辩解所折服。而参加复阅卷子的官员,到现在才明白主试官不让自己回家的深意,不由得对张信肃然起敬。朱元璋被张信辩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得拍案怒吼:“翰林院官员官官相护,由来已久,复阅试卷不以公正为怀,反而互相包庇,实在有负朕意。着刑部将张信、刘三吾、白信蹈等一应考官缉拿下狱,严加追问。张信复阅结果与事实有悖,仍然无效,令礼部将全部试卷提交大内,待朕亲自披阅以定取舍,退朝。”说罢一拂袖,怒冲冲地走了,而刘三吾、张信等二十余人一齐被投进了刑部监狱。
明朝初期的刑部,是朱元璋进行专制统治的一个得力工具。自建朝以来,在朱元璋的直接授意下,制造过许多大冤狱,其中仅洪武十三年杀宰相胡惟庸,并大抓所谓“胡党”和洪武二十六年杀大将军蓝玉又追查所谓“蓝党”两个冤案,就杀死了近三万人。刑部审案,有一套特别的方法,那就是用重刑逼供,什么“刷洗”、“秤竿”、“抽肠”、“剥皮”,还有“刺”、“”“劓”、“挑膝盖”、“锡蛇游”等等酷刑,叫人不死也得脱层皮,所以凡是下刑部狱的,一般是想定什么罪名,就能定什么罪名,刘三吾等人被投入监狱后,自然少不了刑讯逼供,但这几位大臣都是铮铮硬汉,尽管百般用刑,却没有一个胡说乱咬的,因而刑部想给他们定一个“同通会贿,私买贡生”的罪名就难以落案。案子审了十几天,还没有一点口供,而朱元璋却不断派人来催问结果,审案人着了慌,经过反复密议,想出了一个更狠毒的办法来。
四月底,刑部突然派人抓了一大批与刘三吾、张信、白信蹈等人有过来往的人,并将各府家丁尽数抓捕入狱。一面用严刑逼供,一面设法暗示、诱导,使一些受不了酷刑的人开始按他们诱示的内容,供出刘三吾等人的种种不轨之举。在不到三天的时间里,就罗织了许多罪名,刘三吾、白信蹈曾与被杀的大将军蓝玉有较深的交往,这次被指控为“蓝党”,张信与阅卷官王侈华、张谏、严叔载等十余人,与蓝玉没有半点瓜葛,居然被扣上了一个“欲为逆臣胡惟庸鸣冤叫屈,反叛朝廷”的罪名。好在叛逆案只要有了指控的口供并不须要本人承认就可定罪,于是刑部很快将逼出来的口供录上报给了朱元璋。
刘三吾等人被下狱后,朱元璋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他本是个创业的皇帝,对所有重大事件都是要经深思熟虑后才做决定的。会试案发后,他敏锐地感到,北方人在元朝统治下过了几十年,虽然受尽了压抑,但终究是大元朝遗民心对于新建的明王朝,总还有个观望、了解的过程,如果处不好关系,很可能使北方人把新王朝和元朝等同起来,产生一种敌对情绪,那样,北方就不好统治了。而北方又恰恰是大明朝的军事重镇,失去北方的人心,也就失去了北部边陲的安定,使新王朝随时受到威胁。因而利用科举考试笼络北方知识分子的人心,是有利于巩固新王朝的基础的。从整个大明朝的利益看,多录取一些北方举子本是完全必要的。但是刘三吾这个书呆子,只凭考卷文字去决定取舍,缺乏战略眼光,没有政治头脑,已使朱元璋感到不满。偏偏他又十分倔强,自恃阅卷的细致,连皇上的意旨也不放在眼里。最可恨的是张信,不但在大庭广众之下替刘三吾鸣冤,还敢肆无忌惮地当堂顶撞皇帝,使朱元璋几乎下不了台,这就促使朱元璋下决心一定除掉他们,以扑灭蓄藏在百宫中的不满情绪,同时为下一步改变录取名单,网络北方举子准备条件。所以他一再催促刑部要加紧审讯。
今天,当他读到刑部关于刘三吾、张信等人定罪的报呈后,心中很是高兴。他绝不相信刘三吾、白信蹈是“蓝党”,尤其感到荒唐的是刑部给张信等人定了个“为胡惟庸鸣冤,反叛朝廷”的罪名,这个罪名说给谁听也不会相信。因为胡惟庸已被杀十七年了,哪有胡惟庸的余党在当时不反,而到胡惟庸尸骨早已朽烂之年才谋反的道理呢?但是,他还是昧着良心表彰了刑部,只将张信的“谋反朝廷”罪名用朱笔勾去,改定为“胡党”,然后亲自朱批了处理意见:张信、白信蹈,以及同科试官司宪、王侈华、张谏、严叔载、周衡、王揖等都凌迟处死,刘三吾因为担任过东宫讲官,与皇太子有师生之谊,且年事已高,免去一死,发往边塞充军。由张信、刘三吾等人选取的贡士,全部罢黜,其中列在榜前的陈,有行贿的嫌疑,也拟斩罪,与同科考官同日执行。圣旨公布后,南京城为之默然,就连那些闹事的北方举子也感觉皇帝的这个处理未免过重了。
四月底,白信蹈、张信等二十余人,被糊里糊涂地绑赴法场处死了。五月初,朱元璋公布了由他亲自阅卷后评点出来的六十一名贡士,河北韩克忠获第一名、山东任伯安获第二名,所取六十一名贡生,全是北方人,南方举子无一人入选。榜文公布后,北方举子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南方举子辛辛苦苦参加了三次考试,尽管许多人文章精美、才华出众,却全部被刷下榜来,明知不公却敢怒而不敢言,一个个悻悻离去。
这场轰动全国的大科场案到此就算结束了,朱元璋也在处理了这个案子后的第二年死去。但这场大案,却在明初的文坛上留上了极深的印象,并给明朝近三百年的科举考试制度留下了十分不好的影响。从这以后明代屡屡发生科场案,不能不说朱元璋开创了乱点鸳鸯谱的先例。由于这场科场案是以录人的籍贯划线的,所以被历史学家称为“南北榜”或“春秋榜”,明代人则干脆称它为“南北榜糊涂案”。
奇案二 永乐帝错斩周新案
明成祖永乐十六年(公元1418)的一个夏夜,夜幕沉沉,云翳遮掩,一弯缺月在云海中穿行。那淡淡的月光,时而隐匿,时而朦胧,把昏暗的光辉,轻轻地投洒在一座官衙鱼鳞般的瓦顶上。夜已很深了,官衙内灯火寂寥,只有后衙的书房内还闪烁着灯光,雕着细花的窗扉上,映着广个人秉烛夜读的身影。浙江按察使周新,在书房里审阅最近杭州市民递上来的状纸,已经整整三个时辰了。“梆、梆、梆”几声报更的梆子响,把他从聚精会神中惊醒。他双眉微蹙,心事重重地抬起头来,透过支起一半的窗扇,望了望那无限深邃的夜空,随手将一张状纸放在桌上,起身在室内徘徊起来。
从前天上午开始,按察使衙门就不断接到状纸,这状纸有的来自杭州城内,也有的来自远郊乡村,而内容几乎都是控告京师派往浙江缉事的锦衣卫千户许应先的。有一张状纸诉道:许应先以寻访珍贵宝石“祖母绿”为借口,在杭州城内大肆搜查。商号富户无不被其敲诈勒索,有的一户竟被索贿数千两银子,逼得人倾家荡产。还有一张来自余杭县的状纸写道:锦衣卫使者在乡间大施淫威,白昼强抢良家女子,尽情蹂躏。民女被摧残后,有的被,有的被发往官妓,弄得余杭县家家白日闭户,不敢出门。西湖岸畔的一位富商在状纸上控诉道:富商有一女儿,名唤美娘,年方二八,生得天生丽质,秀美端庄。被许应先看见,硬要派人提亲。富商不允,许应先竟派数十名亲军将美娘强抢到私宅,欲待凌辱。怎奈美娘性情刚烈,手持剪刀抵死抗争,被许应先活活掐死。这还不算,美娘死后,许应先令暴徒们将她衣服剥光,赤身裸体抛尸在钱塘门外,暴尸三天不准家人收取。
Back to home |
File page
Subscribe |
Register |
Login
| 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