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和建业先生相识于多年以前,当时他正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主政。后来,他到中华世纪坛,我又去看了他参与主办的几个展览。我们有不少共同的话题,我还知道建业先生还有一个爱好就是研读明清历史,可是当年大家都为各自的事务奔忙,竟无暇与先生共同讨论明清史,连他的精心制作《明清十大奇案》也没有认真拜读。近日,建业先生将大作《明清十大奇案》悉心订正,付之再版,且征序于予,敢不冒昧以赘数言。
历史是什么?历史就是过去的事,一系列大大小小的事构成了历史。然而,史事如同烟海,纷繁庞杂,人们所关注的多数只能是那些大事、奇事,因为大事往往关涉全局,奇事往往更能令人深思。建业先生选取十大奇案来解读明清历史,正是观察历史的一个视角。
历史有其发展大势,或曰规律,但人们在大势或曰规律面前并非完全是被动的。人可以通过自己的判断,采取行动,去影响乃至改变事态的发展,对此,我们不能低估,否则将堕入宿命论的泥潭。人们所说的奇案,奇在哪里?奇就奇在他们难于一下被看到真相,难于一下被认识其本质。这些奇案往往勾连缠绕,扑朔迷离,然而这些奇案的背后也往往大有文章,隐藏着天大的秘密,如果细心剥茧抽丝,找到源头,又往往会使人大惊乃至大悟。细节决定历史,细节牵动历史或是之谓欤?通过细节观察大势,通过奇案揭示本质,会给我们带来更多思考。
本书所选的十个奇案,有的已为大家耳熟,有的则少有所闻,但不论熟与不熟,建业都对之有独特的分析。建业以巧妙的叙述引我们入胜,以独特的分析带我们深思。读史之乐莫过如此了。本书此次修订,建业逐篇认真订正史料,深化逻辑推理,句斟字酌精益求精,可谓不负良史之职。
希望大家与我一样喜欢这本书。
是为序。
奇案一 洪武丁丑科场冤案
明太祖洪武三十年(公元1397)暮春,六朝形胜之地南京城里,柳绿花红,莺歌燕舞,正是“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的季节。从秦淮河下行,游人如织,弦歌动地,站在北岸的酒楼上,放眼望去,但见一曲清流,逶迤东下,十里春花,争奇斗艳,真是一个令人陶醉的春天。
往日里,秦淮河两岸的酒楼上,文人墨客云集,对诗文、吟绝唱,令酒家应接不暇。而今天,人们都好像对酒楼失去了兴趣,不管乘船的、坐轿的,还是步行的,都急急忙忙地向河北岸的贡院街奔去。原来,今天是三月初五,明朝开国以来的第九次科举会试,将在申时以前放榜。
按明代科举制度规定,会试每三年才有一次,参加考试的都是由各省经过乡试选拔上来的举人,会试被录取后就是荣耀异常的贡士,有了参加殿试的资格。一旦殿试中选,就获得了进士的称号,成绩优良的进翰林院,成绩稍差的也将被外放到各地担任知县以上的官吏。因此,会试是最令天下举子憧憬的大事。从各省来的举子,经过三年苦心构思,对自己的前程充满了幻想,都眼巴巴地盼望着这发榜的日子。今天就要发榜了,怎不令人心情激动。只见那些考生,有的心如火焚,大步流星地向贡院奔去,有的面容矜持,踱着方步缓缓而行,但两眼却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好似有一根无形的钩子,钩住了他的头颈一般。富家子弟锦衣梯袍,由家僮跟随,贫寒之士则衣帽不整,或独身上路或结伴同行,心里都像揣着一只小兔,“嘣嘣”乱跳,希望——幻想——担心——害怕交织在一起,只等着那一纸黄榜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贡院在秦淮河北岸,紧傍着北宋景祜元年(1034)建的夫子庙。现在时辰尚早,贡院辕门的木栅栏紧紧地关着,从里面的明远楼里,不时传来一阵阵锣声,告诉人们,选取的黄榜已经用好大印,只待主考官最后校对一下,就可张贴了。辕门前,早已挤满了看榜的举子,先到的选好了一个最佳位置站立不动,而后面的人还不断涌来,致使前面的人站立不稳,只好向前移动,那负责警卫的军丁,板着脸横戈立剑,将拥上来的人向后驱赶。人群中埋怨的,怒骂的,劝解的,猜测考试结果的,熙熙攘攘,任弹压的军丁怎样吆喝,也安静不下来。
辰巳时分,贡院辕门大开,由监场官员捧着大黄榜,护场军丁簇拥着贴榜的小吏,走出辕门。一时鞭炮齐鸣,写着中选人名单的黄榜被高高悬于辕门之前。一时间,举子们齐拥上前,万头攒动,千万双眼睛,投向了黄榜,一张张紧张、焦急的脸孔,在榜上寻找着自己的名字。这次会试,共选取了五十二名贡士,榜文清楚、黄纸红字,一目了然。只见中试的欢喜若狂,落选者垂头丧气。还有那不甘心的,生怕漏掉了自己的名字,在榜前反复读诵着中试者的人名。天近中午了,一些失意者已怏怏离去,但尚有不少举子聚集在榜前评论着中试者的学识和人品。忽然,有一位落选举子似乎发现了榜上的漏洞,自言自语地喊道:“奇怪,奇怪,五十二名贡士都是南方人,莫非北方人就连一个合格的也没有?”他这一喊,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仔细一看,名单从第一个往下排列,“宋琮、陈郯……”直到最后的刘子信,确实都是南方人。这时又有人叫喊:“主考官刘三吾是茶陵人,副主考白信蹈以及各房考官也都是南方人,他们用乡里之情,压制北方才子,天理难容。”这一喊不要紧,那些本来已经失望的举子,一个个像打足了气的皮球,跺脚乱跳,呼爹骂娘,人群大哗。不少原来抱着极大希望的北方考生,一齐呐喊,纷纷用泥团石子掷向黄榜,只一瞬间那高悬的黄榜已经被泥团涂得一塌糊涂。考生们越闹越欢,索性成群结队地簇拥着,从贡院来到礼部衙门,声言要面见考官,问个水落石出。礼部官员急忙调请锦衣卫亲军前来弹压,但人言沸腾,群情激愤,那里能压得下去,不到两个时辰,南京城里已经贴满了揭帖,指责考官选人有私,街头巷议全是本次会试尽取南人,于天理不容的舆论。礼部官员见事情闹大了,不敢隐瞒,急忙将众举子的议论写成奏本报到明太祖朱元璋案前。
明太祖朱元璋有个习惯,中午膳后总要批阅一些早晨送进来的紧急公文。今天天气有点炎热,他特地传谕在奉先殿阅本。司礼监太监已将厚厚的一叠奏章陈放在龙案头。为了怕殿外的热风卷进来,几名宫女轻轻地将奉天殿大门关紧,缕缕阳光透过窗棂斜射进来,在浸油澄浆泥砖墁成的地面上,洒下了斑斑驳驳的金点。由于殿宇高大,所以屋内一点暑意也没有。朱元璋高踞在宝座之上,拿起了一道道奏章,健笔如飞,边看边批,不一会那一套叠奏章已被朱批了一大半。此刻他从案卷堆里抬起头来,舒了一口气,用手轻轻地梳理了一下那保养得很好的胡须。早有一名宫女捧上了一杯庐山云雾香茶,轻轻地放在了案头。淡淡的茶香似乎驱散了朱元璋的倦意,他又伸手取过一道奏折仔细阅读起来。看着看着,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一股怒容从他那宽阔的脸庞上升起,最后竟狠狠地将奏折掷在了龙案上。
皇帝突然震怒,吓坏了在一旁侍候的亲随太监和站在皇帝身后打扇的宫女。他们一齐跪在地上,嚅嚅地说:“万岁息怒。”朱元璋用眼扫了一下跪着的人们,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把手一挥说:“都出去,都出去。”宫女们侍巴不得皇帝的这声吩咐,齐齐地叩了一个头,蹑手蹑脚地退出了殿外。
大殿里又恢复了宁静,朱元璋极力压抑了一下感情,把目光又投到那份被掷的奏折上。那正是礼部申报本科会试举子闹事的折子。朱元璋怎么也不会想到帝辇之下,堂堂朝廷会试竟会出了纰漏。自从在淮西起兵,朱元璋最重视网罗知识分子,他手下的开国功臣刘伯温、李善长、宋濂等人,都是名贵一时的文人。正是由于这些人的辅佐,大明朝才能扫荡群雄,驱逐元掳,统一天下。因此,在定都南京后他立即健全了开科取试的制度,很发现了一批人才。因此,他把会试取才,当成选拔治国人才的重要途径,特别强调主试人要廉洁公正,不得有一丝舞弊现象。今天,一榜会试贡士,竟都由南方人占据,内中显然有弊。而科场出现弊端,将会影响全国读书人的情绪,对于巩固大明江山显然不利,这就是朱元璋勃然发怒的原因。但是,朱元璋毕竟是一位执政三十多年的皇帝了,震怒之下并没有冲动,他仔细思索了一阵,在奏折上批道“南人尽占黄榜,举子群情激动,着礼部官员将试卷再阅来报”。这道批示还是很客观的,但也暗中示意,不要把全部北方考生都摈弃在外。把这道奏章批示后。朱元璋破例命令内侍火速将圣谕发往礼部,他知道举子们闹事不是好对付的,如果处理不及时,很可能愈演愈烈,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翰林学士,洪武丁丑科会试主考官刘三吾,这年已经是八十五岁高龄了,但依然精神矍铄、思路敏捷,办事干练。三月五日会试发榜,当天下午举子闹事,他已经知道了。这两天闹事的举子越来越冲动,不但南京城里已传遍了刘三吾与副主考官白信蹈私护乡人,排斥北人的消息,就是整个江南江北、也有不少人怒骂主考官徇私舞弊,有悖圣恩。对这些指责和谩骂,刘三吾毫不理会,每天仍然按照常例,该会见各科试官的会见试官,该接见中试举子的接见举子,所到之处,谈笑风生,使人感到这位老学士身上充盈着一股正气。尽管有人因为举子闹事而替他担忧,但一见他那毫不为舆论所动的神情,就都不敢再提此事了。
刘三吾确实有一身正气,这位老翰林是七十三岁才被人推荐给朱元璋的,当时他的才学渊博已名满江南。朱元璋召见他以后,深为他的远见卓识所倾服,当即降旨授他为翰林学士。十二年来刘三吾大刀阔斧,为朱元璋制定了一套完整的开科取士制度,并奉旨亲自为大明朝修定了《寰宇通志》、《礼制集要》等书籍,成为一个受人尊仰的学界老前辈。本科会试,朱元璋御笔亲点刘三吾为主考官。接旨后老先生不顾年迈体衰,亲自临场监考,并屡次对各房考官说:“天下才子十载寒窗全在会试三场以定优劣。我等若徇私舞弊岂不辜负志士报国之心?”开考之后,有不少名门显贵给他递条送礼,都被他正色谢绝。三场试罢,他又亲自主持阅卷,凡是被录取的试卷全都经过他的圈点。尽管这样,他仍恐有遗漏,又吩咐把落榜的试卷抽出几十份来进行对照,直到认为应当中试的确实名副其实了,才开列黄榜报呈礼部,所以对本科贡士的成绩他可以说了如指掌。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刘三吾主持会试无私无弊心境坦荡,所以尽管南京城里已经满城风雨,他却始终泰然处之。
这天他刚刚在翰林院接见了新科会元宋琮,回到府中感到有些疲倦,准备在花厅的藤椅上假寐片刻,谁知到底上了年纪,靠在藤椅上不久,竟朦朦胧胧地睡着了。老家人刘忠见主人入睡,赶紧拿了一条锦被,刚要去给他盖上,却听到门口一阵喧哗,原来是礼部官员来传圣谕,着刘三吾立刻进宫详报本科会试情况。刘忠叹了一口气,心想“当一个朝官好不容易呀,可怜老爷八十开外的老人,竟连一刻休息也不得安宁”。这时却听到刘三吾的呼唤声:“刘忠,快备朝服。”原来他已经全听见了。
朱元璋接见群臣,历来是在皇宫的奉天殿。但今天他却在自己的寝宫里接见刘三吾。后宫诸院花繁树茂,一派欣欣向荣景象。刘三吾被内侍引到御书房门前听候传唤,不一会,书房的帘笼被高高挑起,两名亲随太监出来恭恭敬敬地将刘三吾让进书房。朱元璋没有穿朝服,由于天热,只着了一件宽大的黄缎龙袍,参拜后他不待刘三吾开口,便直截了当地问:“体科会试,尽中南人,朕已朱批着礼部查核,礼部回疏云一应事项均是刘先生料理,所以请先生将录取情况说与寡人知道。”刘三吾答道:“会试榜发,北方举子大哗,臣已尽知,然臣在阅卷之时只以文章优劣定名次,并不知所录者到底是谁……”接着将自己如何阅卷、如何权衡、如何反复与阅卷官推敲的经过详细禀报了一遍。朱元璋听罢点了点头,但跟着又说:“只是一榜之中全系南人,未免出于奇巧”。刘三吾躬身回奏道:“其实这并不为怪,北方在元掳统治下,民不聊生,文人墨客备受摧残,这种情况已历数十载,应试的举子文章根基远不如南方。南北举子同场应试自然南方的要捷足先登了”。朱元璋有点不满意地说:“诚如先生所言,但先生既知此情,为什么不特拔几名北方士子,以鼓北人之心呢?”刘三吾说:“臣为国取才,只能以试卷文学优劣为标准,不能以南人、北人为依据。”朱元璋被刘三吾这么一堵,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却老大不悦,说:“北人久受压抑,本来就有股怨气,本科如若一名不取,恐难平抚其心。依朕之见,先生不妨在北方考生中择优选上几名,以安定人心,平息众怨。”
刘三吾是个耿介之人、生平最讲一个“理”字,听朱元璋让增加几名北人充数,不觉上了倔劲,答道:“会试榜次已定,当选之人名副其实,不能更换了。”朱元璋的火气也上来了,说:“先生执意不换,朕以为其中必有私弊。”刘三吾站起来,对朱元璋深深作了一大揖说:“万岁既怀疑老臣主试有私,不妨另委大员,重新审阅试卷,若发现纰漏,臣甘愿领徇私欺君之罪。”朱元璋见刘三吾敢当面顶撞自己,不觉大怒,厉声喝道:“朕让你改变黄榜,你是改与不改!”刘三吾斩钉截铁地说:“此次黄榜是全体考官反复权衡选定的,老臣不能轻改。”朱元璋气得浑身战抖,指着刘三吾说:“你可知朕的厉害?”刘三吾起身跪倒答道:“臣为国取士,何惧一死!”朱元璋拍案而起说:“刘三吾,朕从今日停你翰林学士之职,回府听参。本科会试朕要派人详查到底!”说罢,一挥手,早有几名待卫进来,把刘三吾架出了皇城。
主考官刘三吾被皇上驱出了宫城,朱元璋亲自降旨重新核查会试考卷的消息,只几个时辰就传遍了南京城。街头巷尾舆论纷纭,大家都知道,皇上生性爱杀人,刘三吾被下狱处斩已经是不可幸免的事了。人们猜测的是,这次是只杀刘三吾一人呢?还是连副主考白信蹈及各房考官一起杀?内中也有人替刘三吾惋惜,但是大家都明白,刘三吾惹恼了皇上,是谁也救不了的。就在人们纷纷议论的时候,又传来了新消息,副主考白信蹈也被停了职,皇上亲自在后宫召见了翰林院侍讲张信,命他主持复阅全部试卷,如发现弊端及时禀报。朱元璋的雷厉风行,令落榜的举子大为欣悦,北方举子在礼部衙门前聚会,山呼万岁,表示了对皇帝的拥护。但是礼部官员似乎对这次集会很反感,调来数百名军丁,把举子们驱散了。这一连串的事件,好象是在热油锅下面又加了一把火,使会试复议成了家喻户晓的事情。
暮春的黄昏似乎特别长,当一轮明月悄悄爬上中天后,天已交戌时三刻了。刘三吾倒背着双手,在后花园踱着步。月光明媚,清辉满地,树影婆娑,那迟开的海棠还放出阵阵清香,但是他却无心欣赏这三月十五日的月色。自从被朱元璋赶出宫后,他就一头扎进书房,闭门谢客,静待缇骑前来捉拿了。老家人刘忠怕主人愁闷出病来,一个劲地安慰他,但刘三吾始终一言未发。从昨天上午开始,府宅门外突然出现了一些买杂食的“小贩”,只在门前转悠,并不招揽生意,这无疑是锦衣卫的便衣,暗中监视着自己。因此,刘三吾也担心有那位好友冒失地踏进自己的宅子。偏偏今天就来了一位不怕死的翰林院同僚,婉转劝说刘三吾不如尽早上一道谢罪的本章,并按皇帝的意思,胡乱点上几名北方举子,应付过这次灾难。刘三吾坚决地拒绝了,他坚信自己所选的贡士是经得住复查的。但那位好友却有一些新的忧虑,他指出:被朱元璋新委派的复校大臣张信,是个才学极低而又善于迎奉上司的人,在翰林院内名声并不好,不知用什么方法取得了皇上的信任,才混上了个翰林侍讲的官职,这样的人难道肯不顾自己的安危去主持正义吗?何况评点文章本无一定标准,主考官员见仁见智,各有所云,原是常情,指望完全维持原议实在是不可能的。所以不管怎样,形势对刘三吾总是不利的,要想保得解脱,只有上表谢罪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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