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林分开人群进去，只见周小玲伏在缝纫车上，脸色纸一样白。这时，金吉英也赶到了，脸色冰冷。赵国林朝金吉英说：“金老板，快把她送医院！”
　　金吉英阴着脸说：“有这么严重？送她回宿舍，我批准她休息半天，明天上班。”说罢，掉头便走。
　　赵国林一把拉住金吉英，怒声大吼：“人快死了，你还不让送医院？”
　　金吉英这才转身打量了一眼周小玲，说：“死不了，用公司的货车送医院。”
　　赵国林双手托起周小玲，好轻啊，像一团棉絮。这个姑娘是四川山里来的，在公司打工三年了。他不明白这么瘦弱的躯体，如何承受得了这没日没夜的重活？他托着周小玲奔出车间，钻进公司一辆货车，一路催司机开快点。
　　到了医院，周小玲的手脚已经冰冷。医生一查，叹口气说：“没用了。”
　　赵国林拉住医生的手不放，大声说：“怎么说死就死啦？她没有病啊！”
　　医生说：“这个姑娘是打工的吧？查不出原因，就是疲劳过度而死。”
　　“疲劳过度而死？！”赵国林喊了出来。他从报纸上知道有“过劳死”，难道周小玲也是“过劳死”？
　　医生点点头说：“也许吧！”
　　赵国林望着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的瘦小的周小玲，她的双眼还睁着。泪水从赵国林的眼睛里淌了下来，这个姑娘死得好惨啊！他俯下身，轻轻地揉着周小玲的眼皮，哽咽着说：“小玲，你闭眼吧！你是累死的，我一定会替你讨个说法。”
　　赵国林怀着悲愤的心情回到公司，开始着手调查周小玲的死因。同周小玲住在一室的家乡姊妹流着泪告诉他：周小玲虽然瘦小，但在家里从来没有生过病，来到公司后，也一直没有见她得过什么病。只是从今年开始，周小玲说没有力气。公司不给中国女工休息日，一天还得干１２个小时。前段时间，她实在干不动了，向金吉英请假。金吉英冷酷地对她说：“干不动？那好，就卷铺盖回你的山里去！”周小玲害怕金吉英炒她的鱿鱼，山里穷啊，一家生活全靠她打工寄钱回去，她不敢再提请假了。
　　今天开完选举大会，她的同乡姊妹见她走路摇摆不定，劝她不要上班。周小玲笑笑回答：“今天坚持一下，我们选赵师傅当工会主席了，赵师傅能为我们女工说话，以后我能请假了。”哪里知道，周小玲没有等到赵主席为她说话，就活活累死在车间……听完周小玲同乡姊妹的哭诉，赵国林心情更加沉重。在这家韩国独资公司，真正有权利替中国女工说话的只有他一个人。
　　赵国林觉得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便踩着他那辆破自行车来到县总工会，向戴德和汇报。戴德和听了大吃一惊，对赵国林说：“赵主席，你的组织观念很强，我立刻向章副县长请示，组成调查组，把周小玲的死因调查清楚，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很快，由县总工会、县人民医院、县政府办公室人员组成的联合调查组，第二天就进驻大名服装公司调查周小玲的死因。赵国林身为公司工会主席，当然也参与各项调查。三天后，当周小玲的妈妈接到通知，在村干部的陪同下，哭哭啼啼赶到公司的时候，联合调查组的调查报告出来了。凡参与调查的人员都要在报告后面签上名，赵国林接过调查报告，看最后结论部分，气得差点把报告撕碎。只见上面写着：
　　经调查，死者周小玲生前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突发致死，与公司劳动强度无关。联合调查组根据有关文件精神，建议大名公司一次性补助死者家属５万元，周小玲尸体马上火化。
　　赵国林愤慨地甩下笔对县总工会主席戴德和说：“这字我不能签，周小玲完全是因为公司劳动强度过大，疲劳致死。”
　　戴德和一脸不高兴，问：“难道你连联合调查组的结论都不信？”
　　赵国林说：“我不信。周小玲的真正死因调查组人员都清楚，可是你们都说了假话。”
　　戴德和脸一板：“你胡说什么！你不签，这份报告照样生效！”
　　赵国林质问道：“戴主席，你身为县总工会主席，为什么不为死去的中国女工说真话啊？”
　　三、法院无奈
　　联合调查组的结论一公开，周小玲妈妈喊了声：“小玲，你没有病，你死得好冤哪！”就瘫在了地上。女工们替周小玲妈妈掐人中、捶胸、敲背，好一会才将她弄醒。周小玲妈妈哭着抱住戴德和不放：“我不信，我的女儿没有心脏病，你们一定要替我作主，没有了小玲，我们一家怎么活啊？！”
　　戴德和推开周小玲妈妈，沉下脸说：“你不要闹，我可以叫老板加一点补助金。调查组的结论没有错，你不要怀疑。”
　　陪周小玲妈妈一同来的村干部不买账，他证实：“周小玲虽然瘦弱一点，但在家里从来不生病。她同我女儿同班，考高中时我陪她们去体检，医生说周小玲这个女娃身体好得可以考女飞行员，怎么说她有先天性心脏病？”
　　戴德和用严厉的口气说：“你不是当事人，你要做的是帮我们安抚好周小玲家属，不要在这里添乱！”
　　村干部是大山里来的，一下就被唬住。周小玲妈妈绝望了，又转身抱住赵国林，哭着说：“你是好人，你要替我女儿作主啊！”
　　赵国林把周小玲妈妈扶起来，一字一顿地对她说：“你放心，我是公司的工会主席，你女儿的事我一定替你讨个明明白白的说法。你们先到附近旅馆住下，什么时候有了公正的说法，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戴德和见赵国林还在同联合调查组唱反调，警告他：“赵主席，一切要服从我们东宁县经济发展的大局，工会的工作是维护安定团结。我再做做韩国女老板的工作，尽可能为死者家属多拿一些钱。”
　　戴德和离开后，赵国林陷入痛苦的沉思。公司里孤立无援的中国女工期待着他，命赴黄泉的周小玲期待着他，眼前周小玲的妈妈含着泪水期待着他，他能撒手不管吗？不！上级工会不管，我就把韩国大名公司告上法庭。他怀着一股悲愤的心情，当场一口气写下韩国大名服装公司无限加班、累死周小玲的事实，要求法院介入，给周小玲一个说法。写完状子，他签上“赵国林”三个字。女工们不顾可能遭到金吉英的严厉惩罚，一个接一个都签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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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国林怀揣状子来到县法院。接待他的是个中年法官，姓龚。龚法官看了三百多个中国女工状告韩国大名服装公司累死中国女工周小玲的状纸，拍案而起。他对赵国林说：“赵主席，你放心，我们法院马上组织案情调查，到时候，你们双方听候法院传讯开庭。”
　　赵国林把法院接下案子的消息带回公司，中国女工满怀信心等待公正判决。
　　龚法官把案情向孙院长作了汇报，孙院长当即指示龚法官负责处理这个案子。第二天，龚法官驱车来到大名服装公司，找中国女工调查取证。取证完毕，龚法官又找到金吉英，询问中国女工的证词是否属实。金吉英摇摇头说：“龚法官，我们大名服装公司是开在你们中国的独资企业，公司怎么安排职工，工作多长时间，完全是内部事务，你们法院无权干涉。”
　　龚法官严正指出：“根据我国法律，凡在中国境内的外资企业，都应遵守《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及其他相关的法律。现在大名服装公司工会已经替疲劳过度而死的中国女工周小玲正式向法院提出申诉，你要做好准备，一旦法院取证完成，你必须以韩国大名服装公司法人的资格，上法庭接受判决。”
　　龚法官走后，金吉英的脸色灰灰的，大名服装公司的中国女工看在眼里，相信她们这次斗争一定能够胜利。
　　可是，等呀等，十来天过去了，法院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倒是金吉英的脸色又变得凶狠起来。她开了个简短的公司职工大会，把中国女工大骂一通，严厉警告她们，如果再有人起哄闹事，一律开除。
　　赵国林暗暗一惊，担心金吉英对中国女工进行大规模报复，上法院找龚法官。龚法官脸色沉重地告诉赵国林：“法院尽了最大努力，但是案子深入困难，有些情况我们不能告诉你。”
　　四、铁骨铮铮
　　赵国林踩着自行车回到公司，正好是吃过中饭的短暂休息时间，公司门口围着一大群女工。他心头一紧，跳下自行车，看见周小玲妈妈披头散发坐在地上痛哭，旁边的女工也一个个泪流不止。赵国林实在不敢再面对这个山里来的女人，法院甩手不管这件事了，他怎么能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一个女工对他说，周小玲的妈妈等了这么些日子，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感到绝望，今天来找金吉英，但金吉英避而不见，门卫把她轰出了公司大门。
　　世上竟有如此没有人性、冷酷至极的老板！
　　赵国林跑过去把哭得天昏地暗的周小玲妈妈扶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上午才领的工资，分出一半，塞到她手里说：“你安心在旅馆住着，有我赵国林一碗饭，就有你半碗。县法院不理事，我们上省城告，中国这么大，总有说理的地方！”
　　在他的影响下，女工们也纷纷掏出钱，你二十，我五十的，塞到周小玲妈妈手里。周小玲妈妈连声道谢，一颗冰冷的心慢慢地暖了过来。
　　晚上，赵国林拖着疲倦的身子下班回家。快到家门口，看到窗口一团漆黑，他心里奇怪，往日，不管他回家多晚，妻子阿蓉都开灯等他。阿蓉脑子里长肿瘤，五年前就歇在家，只能替丈夫烧烧洗洗，发起病来，脑子像刀劈，痛得躺在床上不能动，加上一个儿子在外地读大学，可想而知赵国林肩头的担子有多重。由于没有钱替妻子动手术，赵国林十分内疚，只能在精神上百般体贴她。
　　他急忙跳下自行车，掏出钥匙，打开门喊：“阿蓉，阿蓉！”没有人答应，摸到电灯开关打开，只见床上空空荡荡，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屋子里的东西也收拾得一丝不乱。她到哪里去了呢？赵国林不敢坐下，重新跨上自行车，连夜赶到乡下阿蓉娘家和其他亲戚家，都没有见到妻子的影子。一个不祥的阴影立刻涌上他心头，难道阿蓉见毛病越拖越重，又没有钱动手术，加上没有尽头的痛苦折磨，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整整一个晚上，折腾得他没有合上眼皮。第二天一早，邻居告诉他，昨天下午两点来钟，弄里开进一辆白色小车，把阿蓉接走了。
　　白色小车？赵国林一惊，这小车不是公司老板金吉英的吗？他急忙赶到公司，推开金吉英办公室的门，愤怒地责问：“金老板，你把我妻子弄到哪里去了？”
　　金吉英露出一脸狡黠的笑容：“赵主席，你不用着急，我金吉英不会把你的爱妻绑架的。”
　　赵国林说：“金老板，她身上有病，折腾不起，我必须马上见到她！”
　　金吉英阴阴一笑说：“好吧，你跟我去一个地方，我会给你一个惊喜。”
　　赵国林跟着她来到办公楼下边，她的白色轿车停在那里。金吉英说：“赵主席，请！”赵国林只好坐进轿车。金吉英亲自开车，出了县城，开上宽阔的国道，两个多小时后到了省城，车子在一家大医院门口停下。金吉英说：“赵主席，到了，你马上就能看到你的妻子了。”
　　赵国林一下子明白了，金吉英把阿蓉弄到这医院来了。他虽然松了口气，但心里更加警惕。他跟着金吉英乘电梯来到三楼特护病房，见到阿蓉躺在铺着洁白床单的病床上，手臂吊着盐水。原来，昨天下午两点来钟，金吉英亲自开车来到赵国林家，对阿蓉说：“你就是赵国林的妻子阿蓉吧？我叫金吉英，是大名服装公司经理。你的丈夫对我们公司有很大贡献，公司决定奖励他。公司了解到你患了脑肿瘤，没有钱医治，因此决定让你去省城医院进行手术治疗，所有费用由公司负担。今天我去省城办事，正好带你去，你丈夫忙完公司里的事，明天去看你。”
　　由于赵国林担心妻子阿蓉受刺激，公司发生的不愉快事情从来不讲给她听，她对大名公司的印象不错。她还知道这个公司的老板是个女的，叫金吉英。金老板亲自来接她，她信以为真，把家里整理一下之后，就上了金吉英的车。此刻，她见自己男人来了，心里一激动，说：“国林，你快谢谢金老板，过两天我就可以进手术室了。”
　　赵国林什么都明白了，冷冷地对金吉英说：“金老板，你这出戏导演得真好，要什么条件交换啊？”
　　金吉英微笑着说：“很简单，只要你答应不上法院告公司，你妻子动手术的１０万元费用全由公司负担。”
　　赵国林说：“我要是不愿意呢？”
　　金吉英晃晃脑袋说：“医生已经说了，如果再不动手术，你的妻子恐怕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赵国林说：“对不起，金老板，如果我用你的钱替我的妻子动手术，而放弃了我当工会主席的责任，我的良心一辈子不得安宁。金老板，我真诚奉劝你，取消大名公司那些不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损害中国女工身心健康的做法，我们会真心感谢你的。”
　　赵国林掷地有声的铮铮之言，把金吉英镇住了。躺在病床上的阿蓉也听出了金吉英把她接到这里动手术的缘故。她也是个有骨气的女人，吃力地起身，对赵国林说：“国林，我死不了，我们回去吧！”
　　赵国林扶住妻子，眼里含着泪水，说：“谢谢你，阿蓉，你支持了我，我代表大名公司全体中国女工谢谢你！我们回去，我一定会想办法替你看病的！”
　　金吉英歇斯底里地大叫：“赵国林，我看你是疯了！我实在不能理解你们夫妻俩脑子里的古怪想法！”
　　阿蓉从容地伸出左手拔掉自己右手背上的输液针头。
　　赵国林抱起阿蓉，迈着坚定的脚步，向病房外面走去……
　　五、泰山压顶
　　回家后，赵国林不再对县总工会戴德和抱有幻想，对县法院龚法官后来的变卦也感到心痛，他决定重写材料，上市中级法院告状。
　　他花了两个晚上，写了份更加详细的控诉材料。他去旅馆找周小玲的妈妈和同来的村干部，要他们写份周小玲没有先天性心脏病的旁证材料，可是，到旅馆一看，人早就走了。旅馆老板告诉他，上午来了大名公司的女老板，她从拎包里拿出一大捆钱，对周小玲妈妈说：“拿着，给你们加３万。你们再不回去，别后悔拿不到一分钱。”周小玲妈妈哭着离开了。
　　赵国林用拳头狠狠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他来晚了，金吉英用威胁哄骗的手段抢先了一步。突然，他听到旅馆门口有小车的刹车声，接着，县总工会主席戴德和从小车里钻出来，急急地对他说：“赵国林，有事，快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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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金吉英以帮赵国林妻子动手术为名，收买他放弃上告大名服装公司不成，又打电话给管外资企业的章副县长，威胁说如果赵国林还要上告，她准备把大名公司搬到别处去。这一招真行，把章副县长吓住了，连忙要县总工会主席戴德和把赵国林找来。
　　车子开进县政府，戴德和陪赵国林走进章副县长办公室。章副县长的脸色很难看，赵国林说：“章县长，你找我来有什么事，直说吧！”
　　章副县长拍拍赵国林的肩膀，叹口气说：“我们东宁是个穷县，好不容易招到几家外资企业，我们要为它们的发展创造良好环境，不能看着它们来了又搬走了。关于周小玲的事，你不要再向市里告，大名服装公司金老板打电话告诉我，已经按家属的要求处理妥当，他们回老家去了。我请你回到公司后，多做做职工的思想工作，请她们忍一忍，许多事情政府会考虑的。”
　　赵国林恳切地说：“章县长，大名公司违反《劳动法》，以至引起周小玲疲劳过度而死。中国女工的权益遭到如此肆无忌惮的侵犯，怎能视而不见？章县长，我们的政府，我们的工会干部要为自己的骨肉姊妹作主啊！”
　　章副县长的脸拉长了，在办公室里急走了几步，突然回身说：“赵国林同志，我不给你讲什么道理了，想得通要执行，想不通也要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