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福尔摩斯先生,我和父母同住在布莱克希斯多林顿寓①所,但是昨晚因为有点事要替约纳斯·奥德克先生办一办,就在诺伍德一家旅馆里住下来,从旅馆去他家把事情办了。我是在火车上看到报上您刚才听过的那条新闻,才知道诺伍德发生的事件。我立即看出自己的处境非常危险,就赶来把这件案子委托给您。我知道要是我在城里的办公室或在家里,准会给抓走了。有人从伦敦桥车站就跟住我,我一点都不怀疑——哎呀!什么人来了?”
那是门铃响了,立即又从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我们的老朋友雷斯垂德出现在房门口。我从他身后一眼看见门外站着的两名穿制服的警察。
我们这位不幸的委托人站起身来,脸色发白。
“由于你蓄意谋杀下诺伍德的约纳斯·奥德克先生,我现在逮捕你。”
麦克法兰作出一个绝望的手势向我们求援。
“等一等,雷斯垂德。”福尔摩斯说,“再等半个小时左右不会对你有影响吧。这位绅士正要给我们讲这桩非常有趣的事件的经过,这可能帮助我们把事情弄清楚。”
“我觉得弄清楚它不会有困难了,”雷斯垂德冷酷地说。
“不过,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倒很有兴趣听他讲。”
“好吧,福尔摩斯先生,我很难拒绝你的任何要求,因为过去你给我们帮过一两次忙,在我们苏格兰场这方面,还欠你一份情呢。”雷斯垂德说,“我必须同犯人在一起,而且还不得不警告他:凡是他说的话都会成为不利于他的证据。”
“这再好不过了,”我们的委托人说,“我只请求您一定要听我讲,并且明白我讲的绝对是真话。”
雷斯垂德看了一下他的表。“我给你半小时,”他说。
“我必须先说明,”麦克法兰说,“我对约纳斯·奥德克先生一点都不了解。他的名字我熟悉,因为很多年以前我父母和他认识,但是他们后来疏远了。因此,昨天下午,大约三点钟,当他走进我城里的办公室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奇怪。在他说明了来意之后,我感到更加惊奇。他手里拿着几张从笔记本中撕下来的单页,上面写满了很潦草的字——就是这几张——把它放在我桌上。
“'这是我的遗嘱,'他说,'麦克法兰先生,我要你把它照正式法定的格式写出来。你写你的,我就在这坐着。'
“我开始抄写这份遗嘱。当我看到他除有若干保留外,把其余的全部财产留给我的时候,您可以想象出来我的惊讶。他是个小雪貂似的怪人,长着全白的眉毛。我抬头看他的时候,发现他那双锐利的灰色眼睛正盯着我,脸上带着一种开心的表情。当我读到遗嘱中那些条文的时候,我简直不能相信我的眼睛,可是他解释说,他是个没有任何活着的亲属的单身汉,他在青年时期就认识我的父母,而且一直听说我是个值得信任的年轻人,所以放心把他的钱交给我。当然,我只能结结巴巴地说些感谢的话。遗嘱照格式写好了,签了字,由我的书记当证人。就是这张蓝纸上写的。我已经说过,这些小纸条只是草稿。奥德克先生然后告诉我,还有一些字据——租约、房契、抵押凭据、临时期证等等,应该让我看看。他说只有在这一些都办完以后他才放心,并且要我晚上就带着这份遗嘱去诺伍德,在他家里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一下。'记住,我的孩子,在这一切还没有办完以前,什么话也不要对你父母说。咱们先不讲,好给他们一个小小的意外之喜。'他非常坚持这一点,还要我答应一定做到。
“您能想象出来,福尔摩斯先生,我当时无心拒绝他任何要求。他成了我的保护人,我一心想丝毫不差地实现他的愿望。于是我给家里打了一个电报,说我手边有要紧的事,不好估计我会呆到多晚才回家。奥德克先生还告诉过我,他希望我能在九点钟跟他一起吃晚饭,因为九点以前他可能还没有到家。可是,他住的地方很难找,我到他家的时候快九点半了。我发现他……”
“等一下!”福尔摩斯说,“是谁开的门?”
“一个中年妇女,我猜是他的女管家。”
“把你的名字说出来的,我想就是她吧?”
“不错,”麦克法兰说。
“请说下去。”
麦克法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然后继续讲他这段经过:
“这个妇女把我领进一间起居室,里面已经摆好了简单的晚饭。后来,约纳斯·奥德克先生带我到他的卧室去,那里立着一个保险柜。他打开保险柜,取出来一大堆文件。我们把这堆文件仔细看了一遍,直到十一点和十二点之间才看完。他说我们不要打搅女管家,就让我从法国窗户出去。那扇窗一直是开着的。”
“窗帘放下来没有?”福尔摩斯问。
“我说不准,不过我想是放了一半下来。对,我记得他为了打开窗户,把窗帘拉起来了。我找不到我的手杖,他说:'没关系,我的孩子,我希望从现在起能经常见到你。我会把你的手杖收好,等你下次来取。'我离开他的时候,卧室里的保险柜是开着的,那些分成几小包的字据还摆在桌上。已经那么晚了,当然我回不去布莱克希斯,就在安纳利·阿姆斯旅馆过了一夜。其他的我都不知道,一直到今天早晨才从报上知道了这件可怕的事情。”
“你还有别的要问吗,福尔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说。在他听年轻人讲这段不平凡的经历的时候,我见他有一两次扬其他的眉毛来。
“在我没有去布莱克希斯以前,没什么要问的了。”
“你是说没有去诺伍德以前吧,”雷斯垂德说。
“啊,对了,我要说的是诺伍德,”福尔摩斯说,脸上带着他那种高深莫测的微笑。雷斯垂德从多次经验中知道福尔摩斯的脑子就象把锋利的剃刀,能切开在他看来是坚不可破的东西。他只是不愿承认这一点。我见他好奇地看着我的同伴。
“过会儿我想跟你说一两句话,福尔摩斯先生,”他说,“好吧,麦克法兰先生,我的两个警士就在门口,外面还有辆四轮马车在等着。”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站了起来,祈求地对我们看了最后一眼,从屋里走出来。警察带着他上了马车,但雷斯垂德留下了。
福尔摩斯正在看他拿在手里的那几页遗嘱草稿,脸上带着极感兴趣的样子。
“这份遗嘱的确有些特点,雷斯垂德,你看呢?”他说着便把草稿递过去。
“我能看出头几行和第二页中间几句,还有最后一两行。这些象印的一样清楚,”他说,“其余的都写得不清楚。有三个地方我一点也认不出来。”
“你怎么解释这一点?”福尔摩斯说。
“你怎么解释呢?”
“是在火车上写的。清楚的部分说明火车停在站上,不清楚的部分说明火车在行驶,最不清楚的部分说明火车正经过道岔。有经验的专家能立刻断定这是在一条郊区铁路线上写出来的,因为只有在大城市附近才能接二连三碰到道岔。假如他花了全旅程的时间来写这份遗嘱,那必定是一趟快车,在诺伍德和伦敦桥之间只停过一次。”
雷斯垂德笑了起来。
“在分析问题上你比我强,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你说的这一点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呢?”
“它足以证实年轻人所谈的这份遗嘱是约纳斯·奥德克昨天在旅途中拟好的。一个人竟会以这样随便的方式来写一份这么重要的文件,岂非怪事?这说明他实际上并不重视这份遗嘱。只有根本不打算让自己立的遗嘱生效的人才会这样做。”
“这等于他同时给自己出了一张死刑判决书,”雷斯垂德说。
“哦,你这样想吗?”
“你不这样想吗?”
“很可能,不过这件案子对我来说还不清楚。”
“不清楚?如果这样一件案子都不算是清楚的话,还有什么能算是清楚的呢?有个年轻人忽然知道只要某个老人一死,他就可以继承一笔财产。他怎么办?他不告诉任何人,安排了某种借口在当天昨上去拜访他的委托人。一直等到全屋仅存的第三者睡了,在单独的一间卧室里他杀了委托人,把尸体放在木料堆里焚烧,然后离开那里去附近的旅馆。卧室里和手杖上的血迹都很少。可能他想象连这一点点血迹也不会留下,并且希望只要尸体毁了,就可以掩盖委托人如何毙命的一切痕迹,因为那些痕迹迟早要把他暴露出来。这不是很明显吗?”
“我的好雷斯垂德,你所说的使我感到有点过于明显,”福尔摩斯说,“你没有把想象力加到你许多长处中去,但是,如果你能试试把自己摆在这个年轻人的地位上来看,你会挑选立遗嘱的那个晚上去行凶吗?你不觉得把立遗嘱和行凶这两件事连接得这么紧是很危险的吗?还有,你会选择别人知道你在那里、正是这家的佣人开门让你进屋的这样一个时机吗?还有最后一点,你会那么煞费苦心地藏尸体,而又留下手杖作为暴露你是凶犯的证据吗?雷斯垂德,你必须承认这些都是不可能的。”
“至于那根手杖,福尔摩斯先生,你我都知道:一个罪犯总是慌慌张张的,往往干出头脑冷静的人能避免的一些事情来。他很可能是不敢回那间屋里去。你给我一个别的能符合事实的推测吧。”
“我能够很容易地给你举出好几个推测,”福尔摩斯说,“譬如,有这样一个可能的、甚至是很可能的推测,我把它当礼物赠送给你。老人正在给年轻人看那些贵重的证券,因为窗帘只放下了一半,一个过路的流浪汉在窗外看见了他们。年轻律师走了,流浪汉就进屋来,看到那根手杖,便抓起手杖把奥德克打死,烧了尸体以后就跑了。”
“为什么流浪汉要烧掉尸体?”
“就这点来说,为什么麦克法兰是要这样做呢?”
“为了掩盖一些证据。”
“可能流浪汉想不叫人知道出了谋杀案。”
“那为什么流浪汉不拿东西呢?”
“因为那些字据都是不能转让的。”
“好吧,福尔摩斯先生,你可以去找你的流浪汉。在你找他的时候,我们不放走这个年轻人。将来会证明谁是对的。请注意这一点,福尔摩斯先生:就我们所知,字据一张都没有动过。我们这个犯人根本没有理由要拿走字据,因为他是法定继承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会得到这些字据。”
我的朋友好象给这句话扎了一下。“我无意否认目前的证据在某些方面对你的推测非常有利,”他说,“我只想指出还有其他可能的推测。就象你说的,将来会作出判断。再见!大概今天我会顺便去诺伍德,看看你进展得怎样。”
这位侦探走了,我的朋友从椅子上起来,带着一个人面对合他兴趣的任务时那种神情,为这天的工作做好准备。
“华生,刚才我说过,我第一个行动的方向必须是布莱克希斯,”他说着一边匆忙穿上他的长外衣。
“为什么不是诺伍德?”
“我们在这个案子里看到有两件紧接着出现的怪事。警察当局正在犯这样一个错误,就是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在第二件怪事上,因为它恰巧确实是犯罪行为。但在我看来,显然处理这个案子的合理途径应该是从设法说明第一个事件着手,就是那张不寻常的遗嘱。它立得那么草率,又给了那么一个意想不到的继承人。这一点清楚了,可能下一步就好办些。
“亲爱的朋友,我想你帮不上我的忙。我一个人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否则我不会想到单独行动。等我晚上见你的时候,我相信能够告诉你我为了这个求我保护的小伙子已经做到了什么。”
我的朋友回来得很晚。从他憔悴、焦急的脸上,我一眼就看出他出发时所抱的希望落空了。他拉了一小时的提琴,琴声单调而低沉,他竭力使自己的烦躁心情平静下来。最后他猛地放下了提琴,开始详细讲他失败的尝试。
“一切都错了,华生,简直错到底了。我在雷斯垂德面前装着不在乎,但从我本心说,我相信他这一回路子走对了,咱们却走错了。我的直觉指着这个方向,一切事实却指着另一个方向。恐怕英国的陪审团的智力远没有达到这种高度,以致他们宁愿接受我的假设而不要雷斯垂德的证据。”
“你去了布莱克希斯吗?”
“去了,华生。我到了那里,很快就发现死去的奥德克是个不可小看的恶棍。麦克法兰的父亲出去找儿子了,他母亲在家。她是个蓝眼睛、个子矮小、愚昧无知的妇女,恐惧和气愤使她不停地发抖。当然,她认为她儿子简直不可能犯罪,可是她对奥德克的遭遇既不表示惊讶,也不表示惋惜。恰恰相反,她谈起奥德克时流露的那种深恶痛绝的样子,等于她不自觉地在支持警方的理由。因为要是她儿子曾经听过她这样谈论奥德克的话,那就会自然而然使他产生憎恨和干出暴行。'奥德克以前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个恶毒狡猾的怪物,'她说。'从年轻的时候起,他一直就是一个怪物。'
“那时候您就认识他?'我说。
“'是的,我很熟悉他。其实,他是最早向我求婚的一个。谢谢老天我还有眼力离开他,跟一个也许比他穷、但是比他好的人结了婚。在我和奥德克订婚以后,听人讲其他怎样把一只猫放进鸟舍里去。他这种残酷无情的举动使我厌恶极了,再也不愿跟他有任何往来。'她从写字台抽屉里翻出一张女人的照片,脸部给刀划得支离破碎。'这是我自己的相片,'她说,'在我结婚的那天上午,他为了诅咒我,把它弄成这样给我寄来了。'
“'不过,'我说,'至少他现在宽恕你了,因为他将全部财产都留给了你的儿子。'
“'我儿子和我都不要约纳斯·奥德克任何东西,不管他是死是活,'她郑重其事地大声说,'天上有上帝呀,福尔摩斯先生。上帝已经惩罚了这个坏人,到时候上帝也会证明我儿子手上没有沾他的血。'
“我还试了追寻一两个线索,但是找不到有助于我们的假设的东西,有几点恰恰同我们的假设相反。最后我放弃了,去了诺伍德。
“幽谷庄这个地方是一所现代式的大别墅,全部用烧砖盖成的,前面是庭园和种了一丛丛月桂树的草坪。右边是着过火的贮木场,从那里到大路上还有一段距离。这是我在笔记本上画的简图。左边这扇窗户是奥德克的房间,站在这条路上就可以望到屋里,你明白吧。雷斯垂德不在那儿,这是我今天得到的仅有的一点安慰,但是他的警长尽了主人之谊。他们刚发现了一个莫大的宝藏。他们在灰烬中寻找了一上午,除烧焦的有机体残骸以外,还找到几个变了色的金属小圆片。我仔细检查了这些圆片,原来是男裤钮扣。我甚至还辨认出一粒钮扣上的标记:'海安姆',这是奥德克的裁缝的姓。然后我仔细检查草坪,希望找到别的痕迹和脚印,可是这场干旱使一切东西都变得象铁一样坚硬,什么也看不出来,只看出象是一具尸体或是一捆什么东西曾经被拖过一片水腊树的矮篱笆,方向正对着木料堆。这些当然符合官方的推测。我在草坪上爬来爬去,背上晒着八月天的太阳,一小时以后我才站起,还是跟去那里以前一样不明白。
“在院子里一无所获,我就进屋去检查那间卧室,里面血迹很少,仅仅是沾上了些,但颜色新鲜。手杖已被人移动了,上面的血迹也很少。那根手杖的确是属于麦克法兰的,他也承认了。地毯上可以看出他和奥德克的脚印,但是没有第三者的脚印,这又使警场赢上一着。他们的得分在往上加,咱们却原地未动。
“我看到过一点点希望,不过也落空了。我检查了保险柜里的东西,其中大部分早已取出来在桌上放着。那些字据都封在封套里,有一两件已经给他们拆开了。在我看,那都是些没有很大价值的东西;从银行存折上也看不出奥德克先生的境况有多富裕。但是我觉得并非所有的字据都在那里。有几处提到一些文凭——可能是更值钱的,但是我找不出来。当然,如果咱们能证明这一点,它就会使雷斯垂德的说法自相矛盾。难道会有人偷走他明知自己不久就要继承的东西吗?
“我检查了所有其它的地方,也没找着线索,最后不得不在女管家身上碰碰运气。勒克辛顿太太是个矮个子,皮肤黑黑的,不多说话,有一双多疑、斜着看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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