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去,行如飞,顷刻不见。”
唐宪宗元和末年,盐城有一名快递员叫张俨,接了个活儿,送公文去长安,至宋州(河南商丘),遇到一个人,面貌古异,求结伴同行。张俨没拒绝。那人要第二天赶到郑州投宿。张俨说:“怎么可能?从宋州到郑州,有不近的一段路,怎么着明早也难以到达。”
那人淡淡一笑,说:“也未必。只要听我的,日行数百里不是问题。”
张俨顿感迷惑。
那人埋头挖了两个小坑,不是很深,只有五六寸,叫张俨背对着坑,脚跟悬于坑口,然后取出一枚针,扎张俨两脚上的穴位。张俨也没觉得疼。那人开始一次次捋张俨的小腿,渐渐有黑血自针孔中流出,滴满坑中。
那人叫张俨走两步。
张俨迈动双腿,觉得身轻如燕,一如云中漫步,当然大为吃惊,问缘由,那人笑而不答。
这样行路,当天中午即达汴州(河南开封)。在城外小店里,吃了点东西,那人对张俨说:“不必在郑州投宿了,我们今晚可越过郑州,直达陕州(河南三门峡)。”
张俨表示,陕州离汴州还很远,即使凌空飞步,也不可能赶到。
那人说:“请允许我暂时把你的膝盖骨卸下来,不会让你觉得疼,这样的话,即可日行八百里,日落前保证到达陕州。”
张俨这一回连忙摆手,无论怎么说,都不肯叫那人卸下自己的膝盖骨。当然,主人公的担心也可以理解。在这种情况下,那人不作勉强,说:“我有事在身,须在今天黄昏赶到陕州。既然如此,那只好先行告辞了。”说罢,奔出店去,步履如飞,顷刻间,他便消失在唐朝午后的世界里。
故事就这样在张俨的愣神中结束了。
在这里,顺便说一下,唐穆宗长庆年间(公元821~824年),长安昊天观有道士符契元,身怀异术:“心欲有诣,身即辄至。”也就是说,想去哪儿,心一想,身子立刻就能到哪儿。又,鄂州道士朱翁悦会大地伸缩术,伸展后,百步距离,施法后,人走一天也走不到头;缩小后,很快就能达到。我们这个故事里,在没有缩地和腾云的前提下,主人公创造了唐朝最快的奔跑速度。
现在,回过头来看一下:
按故事中的说法,可以推测:张俨是当日早上在宋州遇到那异人的。被“料理”后,中午即抵达汴州。从宋州到汴州,直线距离是一百五十公里左右。我们设定两个人是在上午九点相遇,在中午十二点到达汴州,也就是说只用了三个小时,平均一个小时飞步五十公里。后来,那异人又要从汴州直接到陕州,这一段距离是三百二十公里。按异人的说法,他于午后出行,在黄昏即可到达,也就是五个小时左右,折合每小时走六十多公里,即假如张俨卸下膝盖骨后的时速。如此算下来,故事中异人所言的日行八百里(古代一里在四百米至六百米之间,一般人步行,每小时最快走十里左右)还是保守的说法。
现在再说《水浒传》里的戴宗,他神行靠的是甲马。
两个甲马可以日行五百里,四个甲马可以日行八百里。想象中,甲马似乎是一种机械器具,甚至有人严肃地指出那只是一种带有轱辘的轮滑而已;或者说,是一种可以不停地提供动力的装置。还有人说,所谓甲马,其实是一种看起来像骆驼的类似于“四不像”的神奇动物,它集中了十二生肖的特点。但按《水浒传》的描述,显然不是。
甲马这东西,其实就起源于唐朝,最初叫纸马,是一种祭神用的纸。祭祀完毕后,用火焚烧。因上面所绘神像大多骑马,后来也就称其为甲马了,也有人认为,甲马和纸马是有区别的,前者只用于“追魂捉命”。也就是说,戴宗使用的甲马,是纸马而已。把绘有神像的纸马捆在腿上,然后使用法术,便可以飞步天下。每次停歇时,要把甲马解下来,杂合着金纸焚烧。转天再上路,捆上新的甲马。
当然,前提是你确实相信有这种法术。
《水浒传》里,戴宗捆上四个甲马后,经推断和计算,时速能达到每小时三十公里,比张俨慢不少,更没法跟那位消失在午后汴州的异人相比了。
不管相信与否,异人飞步凌空的模样都会久久地闪耀在我们面前。
这种神行之人并非只是孤例。长安永安坊有永寿寺,德宗贞元年间,该寺有证智禅师,“或时在张椟兰若中治田,及夜归寺,若在金山界,相去七百里”。也就是说,很多时候,他白天在外地“治田”,当晚就能回到长安寺院。两次相隔多远呢?七百里。
唐时还有奇僧万回。万回只有二十多岁,“貌痴不语。其兄戍辽阳,久绝音问,或传其死,其家为作斋。万回忽卷饼菇,大言曰:‘兄在,我将馈之。’出门如飞,马驰不及。及暮而还,得其兄书,缄封犹湿。计往返,一日万里,因号焉”。一日之间,从长安到东北的辽阳,他打了个来回。
看上去,万回的故事似乎更离谱。但当千年后,某位老兄入睡还在河北睁眼却到上海这种事发生时,我们就知道这世界上的事有多么不可思议了。是啊,在这个充满未知的天地间,有多少事超出我们日常经验的范围,又有多少人生活在我们想象力能够抵达的边界之外,并在某个时间神奇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重现的古董
早在唐朝时,就已经有很多人开始收藏古董了。
最初,收藏只限于皇家。从中唐开始,收藏之风向大臣们那里蔓延。从中唐到晚唐,著名的古董收藏家有:韩愈、张惟素、萧祐、李方古、段文昌、裴度、李德裕等。
著名宰相李德裕在当时算首屈一指的收藏家,按史上记载,他“每好搜掇殊异,朝野归附者,多求宝玩献之”。
李德裕在长安的府邸位于安邑坊东南角。宅子虽然不甚宏大,但景致极为奇巧,庭院内“怪石古松,俨若图画”。一年盛夏,同僚在他家聚会,当时天气闷热,李德裕说不妨事,随便把大家带到一个屋子,屋中四壁上均是前人留下的名贵字画。诸位入座后,顿感清凉无比,问其故,才知屋内还有一件稀世宝物白龙皮,为新罗人所献,将其浸入水中,四周则清凉如秋。
像这样的宝物,在李德裕那里只是九牛一毛。
德裕在洛阳城外三十里建有唐朝最著名的别墅平泉庄,里面不仅有历代稀贵的古董文物,更有天下奇花异草、珍松怪石。那些文物,放到现在,随便一件都会值几千万元。
跟李德裕同时的李章武(官至成都少尹)也是当时著名的收藏家。
他的镇宅之宝,是三国时诸葛亮使用过的佩剑。这东西要传到现在估计也价值上亿了。此外,他还藏有一种东西:人腊。也就是干尸。当然不是一般人的,否则也没什么意义,而是一种小人的干尸,通长只有三寸多,但眉眼明晰。据说,是僬侥国人。僬侥国,传说中的小人国,《山海经·海外南经》中有记载。
下面要讲的故事,跟一幅稀世名画有关。
这幅画出自盛唐第一流的画家张萱之手。作为仕女画双星之一(另一位是周昉),人们谈起他,首先想起的是那幅流传后世的《虢国夫人游春图》(现在看到的,传为宋徽宗摹本)。这幅画名气太大了。
作为杨贵妃的姐姐,也是唐朝最风骚、最决绝的女人,虢国夫人之奢华不输给此前的高阳公主、安乐公主,及至出行,金车宝马,香飘十里,经久不散。当时,杨氏一门具得富贵,竞相争比,各起豪宅,虢国夫人就广购地产,建了多所别墅。长安宣阳坊奉慈寺,就曾是虢国夫人之宅。后来,安禄山起兵,长安陷落,因虢国夫人之宅最奢华,于是将这里改为新政权的办公场所。
在古人心目中,奢华不是一个带有过多贬义色彩的词语。对一个贵族妇人来说,有条件享受奢华,她是没有理由拒绝的。至于风骚,对虢国夫人本人来说似乎也没什么错。人家是女的,还不允许风骚么?从对女性的终极审美而言,风骚是必需的。每个女人都应该具有一种健康的风骚。这是一种生活态度,是一种女性的特质。至于虢国夫人的风骚是否健康,不得而知,但我们知道她是个决绝的女人。
说她决绝,是因为她的死。
安史乱起,唐玄宗带着杨贵妃从长安出逃,行至马嵬坡发生军士哗变,宰相杨国忠被诛,杨贵妃自杀。与此同时,在另一个方向,纵马出逃的虢国夫人也被地方武装包围了。夫人先是将两个儿子刺死,后又挥剑自杀,颈部被切了个大口子,但人却没死掉。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用利刃切开自己的咽喉。多日后,虢国夫人死于伤口复发。其死如此暴烈,可见她的性格是复杂的。
唐朝时,具有鲜卑血统的皇家注意对贵族进行骑射训练,虢国夫人当时就是诸贵族妇女中骑射的佼佼者。在一次盛大的春游曲江的出行中,被随行的宫廷画师张萱绘成《虢国夫人游春图》。
画面中,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人物布局非常讲究:游春人物共乘八匹骏马,前三匹呈“一”字排开,第一匹马和第三匹马上,坐的是作为前导的内官,着男装,但从面相上看,应为女子。这切合了盛唐时女子多着男装的风尚。第二匹马上,是一个模样俊秀的丫环。随后的两匹马并行,靠近观众视野即画面中间的,正是虢国夫人。与她并行的,是其姊妹韩国夫人。再往后,三匹马也是并行。中间骑马者,是个抱着小孩的保姆,左右乘马者分别是丫环和内官。
虢国夫人的装扮和面容,集中体现了唐朝贵族妇女的特点:面庞圆润,体态丰满。不上浓妆,与游春主题贴切。乌发高挽,成流行的坠马髻。着淡绿色窄袖袄,低胸的桃红色拖裙,纯白色绫纱披肩和束腰。微露的锦鞋,亦显华贵。张萱画仕女最善用色,尤其是用朱色晕染耳根,所以笔下的夫人娇羞可爱,顾盼流波,呼之欲出,让人仿佛一下子回到长安郊外的曲江春光里。
《虢国夫人游春图》当然是一幅杰作。后世谈到张萱时也首推其仕女画。但你要以为张萱仅仅是一个仕女画家就错了。张萱虽善画仕女,但在当时最著名的一幅作品,却是不为后世所知的山水画。这幅作品历经坎坷,躲过了安史战火,大乱初定后的一天,得以重现天日。
对此,《酉阳杂俎》作了独家记载:
翊善坊保寿寺,本高力士宅,天宝九载,舍为寺。初,铸钟成,力士设斋庆之,举朝毕至,一击百千,有规其意,连击二十杵。经藏阁规构危巧,二塔火珠受十余斛。河阳从事李涿,性好奇古,与僧智增善,尝俱至此寺,观库中旧物。忽于破瓮中得物如被,幅裂污坌,触而尘起,涿徐视之,乃画也。因以州县图三及缣三十获之,令家人装治,大十余幅。访于常侍柳公权,方知张萱所画《石桥图》也。玄宗赐高,因留寺中,后为鬻画人宗牧言于左军,寻有小使领军卒数十人至宅,宣敕取之,即日进入。先帝好古,见之大悦,命张于云韶院。
长安翊善坊保寿寺是玄宗时代红人高力士的旧宅。
当时,官宦人家有一个习惯:把宅子施舍为寺。就算是积德吧。天宝九年(公元750年),高力士将自己在翊善坊的一处地产施舍为寺,即后来的保寿寺。据说,保寿寺建造之初,寺钟铸成,高力士在寺内设饭局庆贺,朝中大臣都来了,按潜规则,大臣们不管是谁,只要击一下新钟,就要现场施舍成百上千的铜钱。有大臣撞起钟来没完,过手瘾,反正不管击多少下,都得扔下一堆钱。
当年“安史之乱”爆发,长安迅速沦陷,很多大臣的府邸都遭叛军打劫,唐朝宫廷所藏的珍宝古董,很多都流失了。
又过了几十年,到了宝历年间(公元825年~826年)。宝历是后来被宦官谋杀的唐敬宗的年号。这位少年皇帝有些问题:性情任性而暴躁,喜欢打马球、捉狐狸,夜宴淫乐,即位之初就不听大臣劝告,执意带着女人去骊山泡温泉。他只享有了两年的帝国,随后死于非命。
敬宗在位的两年里,帝国倒也没发生什么大事:白居易到苏州赴任;
在徐州,又有骄纵的军士哗变,但很快被扑杀;后来“牛李党争”的主角、《玄怪录》的作者牛僧孺担心喜怒无常的皇帝收拾自己,于是请求出任武昌军节度使;牛后来的对手李德裕则从镇江任上献《丹扆六箴》给皇帝,规劝他别太任性,要有个做皇帝的样子。
总之,宝历年间,人们各有各的活法,本故事的主人公李涿也是这样,他正在搜集各种字画。
李涿在河阳郡做文书工作,业余收藏古玩。
这一天,李涿因公干来到长安。
他跟保寿寺僧人智增是旧相识,游览该寺时,无意间在仓库的破瓮里发现一卷东西。上面满是尘土。李涿仔细观看,竟是一幅画。他一眼就看出此画不俗,是定有来历的,就拿别的东西跟看守仓库的僧人宗牧作了交换。虽然他对字画有些研究,但却没能识得这幅画。
装裱后,李涿带着画慕名去拜访大臣、书法家、字画鉴赏家柳公权。后者大惊,因为他一眼就看出此画是失踪几十年的张萱的名作《石桥图》:“你何以有此画?”
李涿也吃惊不小:“是在保寿寺意外得到的。”
柳公权定了下心神:“如此说来就对了。张萱作此画时,还未进入宫廷,而是在做信安郡王的幕僚。当时曾随郡王游石桥,绘成此画。开元年间(公元713年~741年),郡王将其献于玄宗。到天宝年间(公元742年~755年),玄宗又将其画赐予高力士。而保寿寺,正是高力士的旧宅。”
这幅画在开元年间诞生,到“安史之乱”失踪,再到宝历年间被发现,首尾不过百年。但由于该画极尽天工之美,所以在当时就已经价值连城。
李涿当然很愉快,但高兴了没多长时间,就有皇家禁军神策军将领找上门。
将领:“听说你最近在保寿寺得到了一幅画?”
李涿:“你们是……”
将领:“把画交出来吧。”
李涿:“为啥?”
将领:“我们是带着圣旨来的。”
原来,那叫宗牧的僧人后来觉得不对劲,于是将事情报了官,说被换走的有可能是一幅皇家名画,于是敬宗皇帝派神策军将领来查,发生了上面的一幕。
这是令人愤怒的一幕。但可怜的李涿,除了把心爱的画交出来还有什么办法吗?
敬宗在史上以任性贪玩著称,有三个爱好:打马球、捉狐狸、看百戏。其实,还遗落了他一个非常正经的爱好,就是喜欢字画古董。但你也不要认为他就多高尚。皇家收藏字画的传统始于太宗李世民。世民酷爱字画,尤喜王羲之举世皆知,在贞观年间(公元627年~649年),他专门下诏,派人到民间搜罗字画。此后,成为唐朝历代皇帝的传统。
所以,在成为传统后,一旦有人意外收藏了名画,就有可能被皇家“征”了去。
在当时,甚至发生过打着皇家或权贵的名号进行欺诈的案例。
东晋画圣顾恺之作有著名的《清夜游西园图》,这幅画一直流传到中唐时代,为大臣张惟素(曾任礼部郎中、工部侍郎、左散骑常侍)收藏。元和年间(公元806年~820年),宪宗召张惟素进宫书写《道德经》,张给皇帝带去一件礼物,就是这幅价值连城的名画。
不承想,这幅名画后来被一个叫崔谭峻的宦官从宫中又偷了出来,低价卖到了民间。
张惟素之子叫张周封,著有《华阳风俗录》,是段成式、李商隐的好友。《酉阳杂俎》中的很多故事线索都是他提供的。
段成式几乎就是唐朝最博学的人了,他有句名言:“以君子耻一物而不知。”但是,很有些时候,在遇到无解的异事或不认识的器物时,他都要请教张周封。由此可见此人也着实是很厉害的。
唐文宗开成年间(公元836年~840年)的一天,他闲逛长安东市,有人拿着《清夜游西园图》想卖给他。可以想象张周封当时惊讶的表情。他马上付给那个人几匹绢,把父亲曾收藏的这幅画又买了回来。
过了一年,有人大声敲门,开门后,张周封看到几个人,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仇中尉(权宦左神策军护军中尉仇士良)愿意用三百匹白绢换你的《清夜游西园图》。”
此时的仇士良,上欺天子,下凌宰相,谁人敢惹?张周封没办法,只好把那画取出来,交了出去。第二天,果然有人如数运来了白绢。故事还没完。后来,有一天,张周封见到仇士良,稍带讽刺地问:“中尉可喜欢那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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