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木已经劈开一半了,他喘着气,转身到了另一头,接着,他又抡起了斧头,开始劈另一头了。为了省损失木料和加快进度,那劈缝又深又窄;在他劈到圆木的中心时,斧子头完全砍进去了,大块大块楔形的木头在离他身体越来越近的地方飞起来。他全然不顾,劈得反而更快了。突然,轰的一声那圆木断开了,就在这个时候,他轻巧自如地跳到了空中,因为在斧子砍到最后一下以前,他觉察到那圆木差不多就要断了。在那木头向肉垮落下去的时候,他落到了一旁的地上,微笑着,然而这并不是快乐的微笑。
他转过身去,拿起一把新的斧子,这时他看见他的妹妹穿着整洁的睡衣耐心地坐在一边,一会儿解开扣子,一会儿扣上扣子。更为新奇的是看见她的头发并不像往常一样用手帕扎着,而是成了一团团短小的卷发,不过他断定男童发型对她来说是适合的,希望她能保持这种发型。他向她走了过去,蹲了下来,斧子横在膝头上。
"你这个小蠢货,你是怎么出来的?"
"斯图睡着以后,我就从窗口抓出来了。"
"你要不注意的话,那你就会变成象男孩儿一样的调皮丫头了。"
"我不在乎。和男孩儿玩总比我自个儿一个人玩好呀。"
"我想是吧。"他背靠着一根圆木坐了下来,疲倦地把头转向她。"怎么回事儿,梅吉?"
"弗兰克,你不会真走,对吗?"她把那指甲盖咬得不象样的双手放在他的大腿上,急切地抬头望着他。她张着嘴,因为不想让眼泪流下来,鼻了已经堵死了,不能顺畅地呼吸。
"我也许要走的,梅吉。"他温和地说道。
"哦,弗兰克,你不能走,妈和我需要你!说实话,没有你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尽管这话使他痛苦,他还是笑了笑,因为她是在无意中说着与菲所说过的同样的话。
"梅吉,有时候事情并不像你所希望的那样,这一点你应该明白才是。人家总是教我们克利里家的人,要为所有的人的利益而出力,决不能首先为我们自己着想。可是我不同意,我想,我们应该能够首先为我们自己着想。我想走,因为我17岁了,到了我自己谋生活的时候了。可是爸说不行,为了全家人的利益,需要我留在家里。而且,因为我还不到21岁,所以我得按爸说的那样做。"
梅吉认真地点了点头,试图理清弗兰克对她所作的解释的头绪。
"哦,梅吉,我认真地考虑了很长时间。我是要走的,这是肯定无疑的。我知道,你和妈妈会想念我。可是鲍勃很快就长大了。爸和弟弟们是一点儿也不会想我的。爸感兴趣的不过是我挣回来的钱。"
"那你还喜欢我们吗?弗兰克?"
他转身把她搂进了怀里,紧紧地搂着,抚摸着她,痛苦中掺杂着高兴,但更多的是伤心、悲苦和渴望。"哦,梅吉!我对你和妈妈的爱比他们全都加在一起还多!天啊,为什么你不大一点儿,使我可以和你谈谈呢?也许你这么小反而更好吧,也许更好一些……"
他突然放开了她,努力控制住自己,他的头靠着圆木,前后摇晃着,他的喉咙和嘴在抽搐着。接着,他望着她说,"梅吉,你再大一点儿,就会更懂了。"
"求你别走,弗兰克。"她重复道。
他笑了,笑得象是在呜咽:"哦,梅吉!难道你听到了什么吗?哦,那没什么大不了的。主要的是今天晚上你看见我的事对谁也不能讲,听见了吗?我不想让他们认为你很清楚这些事。"
"我听清了,弗兰克,我全听清了,"梅吉说。"我一个字也不会告诉别人的,我保证。可是,哦,我真希望你用不着走才好!"
她太小了,除了能告诉他象假如弗兰克走了,家里还能有谁说出这类未加思量的心里话之外,她也讲不出更多的东西。他是唯一分开钟爱她的人,是唯一举她、抱她的人。在她还小的时候,爸倒是常常抱她的,可是自从她一上学,他就不再让她坐在他的膝头上了,也不让她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了。他说:"梅吉,你现在是个大姑娘了。"而妈呢,老是那么忙,那么累,整个儿身心都放在孩子们身上和家务上。和她最贴心的是弗兰克,弗兰克是她那有限的天空中的一颗灿烂的明星。他似乎是唯一能从坐着和她谈话中体会到乐趣的人,他用她所能理解的方式来解释万物。
自从艾格尼丝掉了头发那天以后,弗兰克就无处不在了。尽管她遇到不少伤心事,但哪一件也没有伤透她的心。不管是藤条,还是阿加莎嬷嬷,或者是虱子,都是如此,因为还是弗兰克能给她慰藉呢。
可是她还是站了起来,努力笑了笑:"要是你非走不可的话,弗兰克,那也没什么。"
"梅吉,你该睡觉去了。你最好在妈妈查铺以前回去。快走吧,赶快!"
这个提醒把她脑子里的事全赶跑了。她赶紧低下脸,提起了睡衣的后摆,把它从两腿之间抽了过来:她跑着的时候就像提着一条翻到了前面的尾巴,赤裸的双脚踩着木条和尖利的木片。
第二天清早,弗兰克走了。当菲把梅吉从床上拉起来的时候,她又严厉又干脆。梅吉像是让热水汤了一下的猫似地跳了起来,自己动手穿着衣服,甚至连那些小扣子都没用人帮忙扣。
在厨房里,男孩子们都闷闷不乐地围坐在餐桌旁,帕迪的椅子是空的。弗兰克的椅子也是空的。梅吉悄悄地溜进了自己的座位,坐在那儿,吓得牙齿打颤。早饭以后,菲声色俱厉地把他们全都赶到外面去了。在谷仓后面,鲍勃把这一新闻透露给了梅吉。
"弗兰克逃走了。"他吸了一口气。
"兴许,他只不过是到韦汉去了。"梅吉猜道。
"不会的,你这个笨蛋!他跑去参军了。啊,我希望我也长得够个儿,跟他一块去!这个走运的老傻瓜!"
"嗯,我希望他还留在家里。"
鲍勃耸了耸肩:"你真是个丫头片子,我就知道黄毛丫头会这么说的。"
梅吉没有理会这句普普通通的挑衅话,她顾自走进家去找妈妈,想问问她能够做些什么。
"爸上哪去了?"在菲让她去熨手帕的时候,她问道。
"上韦汉镇去了。"
"他能把弗兰克带回来吗?"
菲哼了一下鼻子:"要想在这个家里保守个秘密简直是办不到。不,他心里也明白,在韦汉是抓不到弗兰克的,他到那儿是给旺加努伊的警察局和军队拍电报去了。他们会把他送回来的。"
"哦,妈妈,我希望他们能找到他!我不愿意让弗兰克走!"
菲把搅乳器里盛的东西噗地倒在桌子上,用两块木拍板使劲地拍着那堆含水的、黄色的奶油。"咱们谁都不愿意让他走。就因为这个爸才去想法让他们把他带回来的。"她的嘴颤抖了一会儿,更加用力地拍着那堆奶油。"可怜的弗兰克!可怜哪,可怜的弗兰克!"她叹息着,这一声叹不是冲着梅吉的,而是冲自己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孩子们要替我们还孽债。可怜的弗兰克,事事不称心……"这时她发现梅吉停手不熨了,于是就闭了口,不再言语了。
三天以后,警察把弗兰克带了回来,送他回来的警士告诉帕迪说,他反抗得很厉害。
"你们倒真有个打架的好手!当他看到军队里的那些小伙子们发觉了他的时候,他撒腿就跑。他奔下台阶,跑到了大街上,后面有两个士兵在追他。要不是他运气坏,正碰上一个巡逻的警官的话,我估计又得叫他跑脱了。他还狠狠地干了一架呢;用了五个人才把手铐子给他铐上。"
他边说着,边解下了弗兰克身上那沉重的铁链,粗暴地把他推到了前门。他被帕迪的身子绊住了,他马上往后退缩着,仿佛这种触碰刺痛了他似的。
孩子们躲在离大人20英尺远的房子边上,观望着,等待着。鲍勃、杰克和休吉直楞楞地站着,巴不得弗兰克再干上一架。斯图尔特只是文静地观看着,这文静出自那颗平和而又富于同情的幼小的心灵。梅吉两手捂在脸蛋上,由于非常害怕有人会伤害弗兰克而揉搓着脸颊。
他首先转过身来望着他的母亲,那双黑眼睛和灰眼睛交流着一种从未用语言表达过的隐秘而又痛苦的感情,这是前所未有的。帕迪那凶狠而又阴沉的目光镇住了他,那目光充满了轻蔑和严峻,仿佛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而弗兰克那耷拉着的眼皮使他更有理由怒气冲冲了,自从那天以后,除了普通的客套以外,帕迪再也不和弗兰克说话。但是,弗兰克觉得最难堪的莫过于面对那帮孩子们了。他感到羞愧和窘迫,生气勃勃的鸟被从广阔无垠的天空赶了回来,翅膀被剪去,歌声被茫茫的沉寂吞没。
梅吉一直等到菲的例行夜间查铺过去之后。才爬出了敞开的窗口,向后院走去。她知道弗兰克会呆在什么地方,他高高地躺在谷仓里的干草堆上,平安地躲过了窥探的眼睛和他的父亲。
"弗兰克,弗兰克,你在哪儿?"当地拖着脚步走进了悄然无声的黑沉沉的谷仓时,她小声地喊道。她像个动物一样用脚趾敏感地探着前面情况不明的地面。
"我在这边,梅吉。"传来了他疲倦的声音,这声音简直完全不像弗兰克的声音了,既无生气又无热情。
她顺着声音走到了他四仰八叉地躺着的干草堆上,蜷伏着依偎在他的身边,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胸膛。"哦,弗兰克,你回来了,我真高兴啊。"她说道。
他哼了哼,在草堆里往下滑了滑,直到身子滑得比她还低,然后把头放在她的身子上。梅吉抓着他那又厚又直的头发,低声地哼唱着。谷仓里一片漆黑,无法看见她,但这无形的同情使他的感情开了闸门。他流泪了,身子痛苦地扭动着,他的目光打湿了她的睡衣。梅吉没有哭。在她那幼小的心灵中有些东西已经相当老成了,已经像一个女人那样能感到被别人所需要时的那种不可抗拒的、刺激的欢乐了;她坐在那里,轻轻地摇着他的脑袋,一前一后,一前一后,直到他的悲伤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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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考琳·麦卡洛
第03章
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神父的那辆崭新的戴姆勒汽车①在那穿越一片长长的、银白色的草地的小路上向前行驶着,路上布满了车辙的印痕、强烈的阳光刺得他半闭着眼睛。他思量着。这条通往德罗海达的道路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年轻时代的回忆,这不是爱尔兰那可爱的雾气迷漫的绿色草地。德罗海达会是什么样呢?没有战场、没有权力的宝座。这是一点也不假的。这些日子他的幽默感有所收敛,但其强烈程度却不减往日。他在头脑里勾画出了一个克伦威尔②式的玛丽·卡森的形象,她正在滥施她独特的、帝王般的淫威。其实也用不着这样夸张的比喻;毫无疑问,女人在行使权力和控制别人方面是丝毫不亚于往日那些强权在握的军阀的。
①德国戴姆勒汽车公司生产的汽车--译注
②奥列弗·克伦威尔(1599-1658),17世纪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中的资产阶级新贵族集团的代表人物,独立派首领。--译注
穿过一片黄杨树和桉树,最后一道大门已经在望了,汽车颤动了一下,戛然停住。拉尔夫神父把一顶破破烂烂的灰色的宽边帽戴到头上,遮挡阳光。他走下车来。慢慢地向木柱上的钢插销走去;他把插销往后一拉,不耐烦地猛然拉开大门。在基兰博神父邸宅和德罗海达邸宅之间总共有27道大门,每一道门都意味着他要停下来,走出汽车,打开门,再回到汽车里,驱车穿过去,然后再停车,再出来,返回去关上大门,然后再回汽车,向下道门开去。有无数次了,他都渴望能至少把这种程序省去一半,一路开下去,让那些门像一串受惊的嘴巴似地张开着留在他身后。但是,尽管他有令人敬畏的职业,如果他这样做的话,他一定会受到大门主人的重罚的。他真希望马匹能和汽车跑得一样快,一样有效,因为这样你就可以从马背上开门关门,而用不着下来了。
"无一物无其弊啊。"他说着,拍了拍那辆崭新的戴姆勒汽车的仪表板,驶过了最后那一英里不见树木的草地,来到了这个围场府邸;大门在他身后牢牢地拴住了。
即使是对于一位看惯了巨宅和大厦的爱尔兰人来说,这座澳大利亚的府邸依然是令人赞叹不已的。德罗海达是这个地区最古老、最巨大的产业,它不久前的那位老态龙钟的主人在这片产业上建了一座能与之相匹配的宅邸。这是一座两层楼的房子,是用东边五百英里外的采石场运来的、人工凿成的米黄色沙岩建造的。它的建筑结构是乔治王朝式的,质朴而又大方;它的底层有许多扇宽大的玻璃窗,以及带铁柱子的宽阔的游廊。每一扇玻璃窗上都装着黑色的木百叶,这不仅仅是为了装饰,也是为了实用。在炎热的夏天,把它们拉下来就可以使室内保持阴凉。
虽然眼下已经是萧萧金秋,但细长的藤条却依然一派绿。春天的时候,那棵50年前与这所房子竣工同日栽下的紫藤开满了密不透风的淡紫色的花簇,熙熙攘攘地抓满了外墙和游廊的顶棚。房子的周围是几英亩用长柄镰极其精心地修整过的草坪,草坪上点缀着一片片整整齐齐的花圃,即使是在眼下,它们也依然盛开着色彩缤纷的玫瑰花、香罗兰、大丽花和金盖花。一排高大的魔鬼桉①,树干浅白,拔地70英尺,遮住了楼房,挡住了无情的阳光;这排桉树的一些枝杈有时和紫茉莉的藤蔓缠绕在一起,露出了亮红的色彩。连那些不可或缺的内地怪物--贮水箱也厚厚地长上了一层耐寒的、土生土长的藤蔓和紫藤,它们看上去与其说是实用的,倒不如说是装饰性的。多亏了已故的迈克尔·卡森先生对这个邸宅一片热心,他在贮水箱这类东西是是从不吝惜金钱的;据说,十年不雨,德罗海达邸内的草坪依然可以照样绿色湛然,花坛里的鲜花也照样盛开不败。
①一种澳洲的桉树。--译注
当你走这个围场府邸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幢房子和那些魔鬼桉,可接着你使会发觉它的背后和两侧有许多一层楼的黄色砂岩砌成的房子;加顶的坡道把它们和主体建筑连接在一起,坡道的顶上长满了抓山虎。满是辙印的小路的尽头是一条宽阔的砾石东道,它在那座大房子的一侧拐进了一片圆形停车场,继续往下延伸着,直到眼睛看不见的地方,那儿是德罗海达的真正的干活场所。与遮蔽那座主楼的魔鬼桉树比起来,拉尔夫神父自己更喜欢那些巨大的花椒树,它们把附属建筑物和有关的活动统统都掩盖起来了。花椒树上长着厚密的、浅绿色的叶子,蜜蜂在嗡嗡飞舞着,这正是内地牧场里树叶懒洋洋地低垂着的景色。
拉尔夫神父将车停在车场里以后,漫步走上了草坪,这时,女仆已经在前廊上等着了,她那长着雀斑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早安,明妮。"他说。
"哦,神父,在这么个晴郎美丽的早晨看到您真是太高兴了。"她带着很重的口音说着,用一只手把门推开,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接他那顶破旧的、并非教士用的帽子。
镶着大理石方砖的大厅里光线昏暗,宽大的楼梯上装着黄铜扶手。他站在那儿,直到明妮向他点了一下头,他才走进客厅。
玛丽·卡森正坐在高背椅中,窗户敞开着,这是一扇从地面直抵天花板的落地窗,足足有15英尺高;对于从窗外吹来的冷风,她显然没有在意。她那浓密的红发几乎依然像她年轻时一样光亮,尽管年龄已经使她那粗糙的、多斑的皮肤长出了更多的斑点。对于一位65岁的女人来说,她的皱纹并不算多,很像洗过的床罩上的细小的菱形折皱。她那罗马式的鼻子两边各有一条深深的纹路,直通嘴角;那双浅蓝色的眼睛毫无表情,这是唯一显示性格倔强的地方。
拉尔夫神父默默地走过奥巴松地毯①,吻了吻她的手;这姿式十分适合于像他这样身高的、优雅的男人,特别是因为他穿着这身使他具有某种宫廷气派的平绒黑法衣。她那双毫无表情的眼睛突然露出了扭捏而又喜悦的样子,玛丽·卡森几乎是在傻笑了。
①法国奥巴松所产的地毯。--译注
"你要喝点茶吗,神父?"她问道。
"这就要看你是否愿意听弥撒了。"他边说着,边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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