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马只能在这条小河里游个单程--它们在泥地和寒冷中奔波之后,已经没劲儿了。请你回去拿几个44加仑的空汽油桶,把盖子密封住,使它们不可能漏水成松脱。如果必要的话,就把它们给焊上。我们需要12只,假如你找不到更多的汽油桶,十只也行。把它们绑在一起,带过小河来。我们把它绑在铁皮下面,象乘驳船一样漂过去。"
拉尔夫神父二话没说,就按他的嘱咐去办了;这比他能想出的任何一个主意都要高明。比班-比班的多米尼克·奥罗克和他的两个儿子骑马来了。他是一位邻人,住的不远,用不着赶许多路。当拉尔夫神父向他们讲明应当怎样做之后,他们便迅速动起手来,在羊圈里到处找空油桶。雨依然在下着,不停地下着。不再下两天是不会住的。
"多米尼克,我极不愿意求你们办这件事,不过,这些人回来之后,恐怕也都快半死了。明天我们必须举行葬礼。虽然基里的丧仪承办人能及时地把棺材做好,可是我们根本无法把它们从这片烂泥塘里运出来。你们哪位能费心做一具棺木?我只需要一个人跟我一起游过小河。"
奥罗克的两个儿子点了点头。他们不愿意看到让大火糟踏过的帕迪或公野猪糟踏过的斯图尔特。
"我们干吧,爹,"利亚姆说道。
拉尔夫神父和多米尼克、奥罗克骑着马,把汽油桶拖在后面来到了小河旁,游了过去。
"有一件事,神父!"多米尼克喊道。"咱们用不着在这该死的泥地上挖个大坟坑了!老玛丽为迈克尔的后院修大理石墓穴的时候,我常常想,为这个窝囊废她也太有点儿破费了。可是,假如她眼下就在这儿的话,我会吻她的!"
"对极啦!"拉尔夫神父喊道。
他们把汽油桶绑在了铁皮的下面,一边绑六个,将帆布蒙在上面,捆紧,用绳子把它们套在游水而过的、筋疲力竭的牵引马岙上。那绳子最终会拉着这筏子走的。多米尼克和汤姆跨着那两匹大牲口,在德罗海达一侧岸边和制高点上停了停,回头望着。这时,那些人仍然孤立无援地钩住那只临时拼凑而成的筏子,往岸边推着,猛地推进了河中。牵引马开始举步了。当筏子漂起来的时候,汤姆和多米尼克尖声吆喝着马。筏子跳动颠簸得十分厉害,但是它浮动着,有足够的时间把它平平安安地拉过来。与其把这个临时凑成的筏子拆散,倒不如不拆散,索兴让两位驭手赶着他们的马顺着通向大宅的路走下去。铁皮在汽油桶上颠动比没有汽没桶垫着要好得多。
在通往堆满了羊毛包的剪毛棚一侧的大门前有一道大坡,于是,他们便把筏子和它所载运的东西放进了一间柏油味、汗味、羊毛脂味和粪便的臭气味冲鼻的大屋子里。明妮和凯特裹着油布雨衣从大宅到这边来守第一班灵。她俩分别跪在铁棺材架两侧,念珠串在咔咔地响着,念经的声调抑扬顿挫。她们很清楚,得不遗余力地追念死者。
邸宅里面挤满了人。邓肯·戈登从伊奇-乌伊斯奇来了,加里兹·戴维斯从奈仁甘来了,霍里·霍怕顿从比班-比班来了,伊登·卡迈克尔从巴因拉来了。老安格斯,麦克奎恩搭了一辆当地的货车,和汽车司机挤在一起到了基坦克;在那里,他向哈里·高夫借了一匹马,并且和他一起骑马赶来了。一条路走不适,他们便再换一条路,足足在烂泥浆地走了200英里。
"我饥肠响如鼓了,神父。"七个人在小餐厅里坐定,吃起了肉片腰子馅饼之后,哈里教士说道。"大火在我那里从这头烧到了那头,几乎没剩下一只活着的羊和绿色的树了。我只好说,前几年年景不错,真是幸运啊。再重新进货我还付得起钱。要是雨能继续下的话,草地会很快恢复起来的。不过,神父,但愿老天爷保佑而我们在下一个十年中避免另一次天灾吧,因为不会再有积蓄对付另一次天灾了。"
"喂,哈里,你的损失比我小。"加里兹·戴维斯说道,他显然带着大享其乐的神态切着史密斯太太做的那融成又轻又薄的一片的馅饼;一连串的灾难也决不会长时间地使黑壤平原的人胃口不佳的。戴维斯需要用食物来满足他的胃口。"我估计,我的土地大约一半受到了损失,也许还有三分之二的绵羊。真是背运透顶,神父,我们需要你的诉祷。"
"唉,"老安格斯道。"神父,我的损失没有小哈里和加里①那么大,可是也够糟心的了。我的土地损失了六公顷,我的小绵羊损失了一半。这年头儿就是这样,神父,这真使我希望自己象个年轻小姐那样,不离开悉尼就好了。"①加里兹的爱称。--译注
拉尔夫神父微微一笑。"这是个过时的愿望啦,安格斯,这你自己很明白。你离开悉尼的理由和我离开克伦纳玛拉的理由是一样的。那地方对你来说太小了。"
"唉,别提啦。石南是不会象桉树那样引起这样一场大火的,对吗,神父?"
这将是一个奇特的葬礼,拉尔夫神父一边四下看看,一边想道;仅有的女宾就是德罗海达的女人们,因为全部外来的送葬者都是男人。在史密斯太太给菲脱了衣服,擦干了身子,把她安顿到她和帕迪合用的那张大床上之后,拉尔夫给她服了一副剂量很大的鸦片酊。菲拒绝喝那剂药,歇斯底里地哭泣着;他捏着她的鼻子,把药无情地倒进了她的嗓子眼儿。有意思的是,他根本就没想到她的精神已经塌下来了。药很快就发生了作用,因为她已经有14个小时粒米未沾牙了。当发现她已经沉沉睡去时,拉尔夫也安心地休息了。他一直在注意着梅吉,眼下,她正在厨房里帮助史密斯太太做饭。男孩子们全都上了床,他们疲惫已极,连潮湿的衣物都没来得及脱便垮下来了。明妮和凯特已经完成了分配给她们的、风俗习惯所要求的守灵差使。由于尸体是存放在一个无人居住的、倒霉的地方,加里兹·戴维斯和他的儿子伊诺克接了班;其他的人一边吃饭、说话,一连自行派了班,每班一小时。
年长的人在餐厅吃饭的时候,年轻人都不在场。他们都在厨房里做出一副给史密斯太太帮忙的样子,其实全都在盯着梅吉。拉尔夫神父发现了这一情形,他觉得既苦恼又宽慰。哦,她肯定要在他们中间挑选丈夫的,她不可避免地要这样做。伊诺克·戴维斯29岁,是个"黑色的威尔士人",这就是说,他长着一头黑发,眼睛特别黑,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利亚姆·多米尼克26岁,头发灰中带红,蓝眼睛,和他那25岁的弟弟罗利十分相象;康纳·卡麦克尔和他妹妹长得一模一样,他年龄大一些,32岁了,虽然有点傲慢,但相貌着实英俊。要是依着拉尔夫神父的意思在这群人里挑选的话,他中意于老安格斯的孙子阿拉斯泰尔;他和梅吉的年龄最接近,24岁,是个多情的小伙子,长着和他祖父一样的苏格兰人的眼睛,头发已经呈灰白色了,这是他的家族的特征。让她和他们之中的一个相爱,结婚,得到她朝思暮想的孩子吧,哦,上帝啊,我的上帝,倘使你能为我办到这一点的话,我将很高兴地承受爱她的痛苦,十分高兴……
棺材上没有覆盖鲜花,小教堂四周的花瓶也都是空的。那可怕的火的热浪所过之处--这火是两天前刚刚被大雨熄灭的--还有什么花能幸存下来呢?它们全都象被蹂躏过的蝴蝶一样,纷纷落在烂泥之中。甚至连一株问荆或一枝早开的玫瑰都没有。而且大家全都累了,疲乏之极。那些为了表示对帕迪的热爱而在泥泞的道路上远途赶来的人累了,这些运回尸体的人累了,那些拼命地做饭、打扫卫生的人累了;拉尔夫神父已经累得好象觉得是在梦游似的:菲那萎顿、苍白的脸上,两眼黯然失神;梅吉还着一副悲愤交集的脸色;共同聚在一起的鲍勃、杰克和休克陷入了共同的哀伤……
他没有讲什么颂辞。马丁·金代表全体到会的人简短他讲了几句,随后,教士马上就做了追思弥撒。他理所当然地带着他的圣餐杯、圣餐和一条圣带,因为当一个教士去对人施以安慰或帮助的时候,不带这些东西他就无法活动。但是,他没有带法衣,而这幢房子里也没有这东西。可是老安格斯在路上的时候,曾到基里的神父宅邸绕过一个弯子,在油布雨衣裹着的马辖里装了一件参加追思弥撒用的黑丧服。于是,他便在雨水噼噼啪啪地打着窗户,咚咚地敲着二层楼上的铁皮房顶的噪声中,合乎体统地装束了起来。
随后,他就走了出去,走到了令人凄然的雨中,穿过完全被热浪烤成了棕色的、枯萎的草坪,向围着白棚栏的墓地走去。这一次,抬棺者们都愿意把那朴素的长方形箱子扛在肩头了。他们在泥地上一步一滑地走着,雨水扑打着他们的眼睛,他们竭力想看清前进的方向。中国厨子坟上的那些小铃铛单调乏味地响着。
葬礼进行完毕,一切就绪。送葬者们骑上他们的马启程了。他们那沿布下的脊背都驼着,有些人不胜凄沧地望着那一片被毁灭的景象。而另一些人则为他们能幸免一死,逃脱了火灾而在谢天谢地。拉尔夫神父把他那几样东西收拾了起来,他明白,趁他还能走的时候,他必须走。
他走去看望菲,她坐在写字台旁,低头呆呆地盯着自己的双手。
"菲,你会平安无事的吧?"他坐在能够看到地的方向,问道。
她转向了他,她的内心显得如此平静、冷漠,使他感到害怕;他闭上了眼睛。
"是的,神父,我会平安无事的。我还有那些帐薄,还有五个儿子--如果算弗兰克的话,是六个。不过,我想我们不能把弗兰克算在内了,对吗?为那件事,我谢谢你,我也就没有什么再可说的了。得知你的人在照看着他,使他稍微安心地生活下去,真是一个安慰。哦,要是我能看看他就好了,哪怕就一次!"
她就象是一座灯塔,他叹道,每一次那强烈的感情--这感情多得无法容纳一在她的心中复苏的时候。都要闪出哀痛之光。这是一道眩目的闪光,随后便是长时间的寂灭。
"菲,我希望你能考虑一些事情。"
"哦,是什么?"她的问光又熄灭了。
"你在听我说话吗?"他厉声问道,心里感到担忧,感到一种比刚才更强烈的、突如其来的恐惧。
有好一阵工夫,他以为她深深地退入了自己的内心之中,就连他那严厉的声音也无法穿透。可是,那灯塔又一次闪出了耀眼的光,她双唇翕动着。"我那可怜的帕迪!我那可怜的斯图尔特!我那可怜的弗兰克!"她凄凄戚戚地说着,然后又恢复了那钢铁般的自我控制,仿佛她已经下定决心使那熄灭的周期延续下去,在她的有生之年不再次闪光了。
她的眼睛茫然地在房间里扫动着。"是的,神父,我正在听着,"她说道。
"菲,你的女儿怎么办呢?你想到你还有一个女儿吗?"
那双灰色的眼睛抬了起来,望着他的脸,几乎带着一种怜悯的表情盯着他。"任何一个女人都会想到这一点吗?什么是一个女儿?她只能使你回想起病苦。她只是一个人年轻时的变体,正丝毫不差地蹈另一个人的覆辙,同样会泪流满面地哭泣的。不,神父。我竭力忘掉我有一个女儿--倘若我真的想到她,也是把她当作我的一个儿子。作母亲的只记得她的儿子。"
"你会泪流满面地哭泣吗,菲?我只见你流过一次眼泪。"
"你再也不会见到了,因为我永远不会再有泪水了。"她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栗着。神父,你起了解一些事情吗?两天以前,我才发现我是多么的爱帕迪,就好象我终生都在爱着他似的--太晚了。时他来说太晚了,对我来说也太晚了。要是你能明白我多么希望能有一次机会,把他搂在我的双臂之中,对他说我爱他,该有多好啊!哦,上帝,我希望没有人遭受过我这样的痛苦!"
他移开了眼光,不去看那突然之间神态大变的脸庞,难她时间以恢复平静,也给自己时间以理解这位谜一般的人。这人就是菲。
他说:"其他任何人都不曾体会过你的痛苦。"
她的一个嘴角抬了抬,露出了一丝严峻的微笑,"是的,这是一个种安慰,对吗?这也许没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但我的痛苦是我的。"
"菲,你能答应我一些事情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
"你要照顾梅吉,不能忘记她。让她去参加地方上的舞会,认识几个小伙子,鼓励她多想想自己的婚姻大事和建立一个自己的家庭。今天,我看见所有的小伙子都盯着她。给她机会,让她在比这更欢快的气氛中和他们相见。"
"不管你怎么说,都依你,神父。"
你叹了口气,便随她去望着自己那瘦小而又惨白的手出神发愣了。
梅吉跟他来了了马厩。帝国饭店老板的那匹粟色阉马已经用草料和豆子填饱了肚皮,在这马的乐园里呆了两天。他把饭店老板的那副旧马鞍扔到了马背上,弯下腰系紧了马肚带和马鞍的绳扣。这时,梅吉靠在一大捆稻草上,望着他。
"神父,看看我发现什么啦。"当他紧完马鞍,直起腰来的当儿,她说道。她伸出了一只手,手中有一朵浅粉色的玫瑰花。"这是唯一的一朵了。我在水箱架下面的树丛背后找到的。我想,它没有受到大火热气那么厉害的烘烤,又受到了遮掩,没叫大雨淋着。所以,我为你把它采来了。这是能让你记住我的东西。"
他从她手中接过了那半开的花,他的手无法保持平静。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那朵花。"梅吉,我用不着再记住你了,现在用不着,永远用不着。你就在我的心里,这你是知道的。我无法对你掩藏这种感情,对吗?"
"可有时候,看得见摸得着的纪念品还是需要的,"她固执地说道。"你可以把它带走,看着它,当你看到它的时候,它会提醒你,要不然你不可会把所有的事都忘掉的。请带上它吧,神父。"
"我叫拉尔夫,"他说道。他打开了自己那小小的圣餐盒,将那本装订着珍贵的珍珠母的大部头弥撒书取了出来,这是属于他个人的财产。这东西是13年前他的亡父在他接受圣职的时候送给他的。书页在夹着一条又厚又大的白缎带处打开了,又翻过几页,把玫瑰花放在里面,用书把它夹了起来。"梅吉,你也想从我这儿得到一件纪念品,是吧?"
"是的。"
"我不会给你的。我希望你把我忘掉,希望你在自己周围的世界多看看,找一个好男人,嫁给他,得到你如饥似渴地想得到的孩子。你是个天生的母亲。你千万不要苦苦地恋着我,这是不对的。我永远不会离开教会。为了你的缘故,我要对你完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不想离开教会,因为我对你的爱和一个丈夫将给予你的爱是不一样的,你明白吗?忘掉我,梅吉!"
"你不愿意和我吻别吗?"
他的回答是翻身骑上了饭店老板的粟色马,还没来得及把老板的毡帽戴到自己的头上,便驱马向门口走去。须臾间,他那双湛蓝的眼睛闪动着亮光,随后,马儿便走进了外面的雨地中,不情愿地打着滑走上了通往基里的道路。她并没有打算去迫赶他,只是呆在阴暗、潮湿的马厩里,呼吸着马粪和草料的气味;这使她想起了新西兰的谷仓和弗兰克。30个小时之后,拉尔夫神父走进了教皇使节的房间。他穿过房间,吻了吻主人的戒指,便疲乏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只是当他感到主教那双慈爱的、洞察一切的眼睛在盯着他的时候,他才发觉他的外表一定很特殊。难怪在中心站下火车的时候,那么多人都盯着他看呢。他根本就没想起沃蒂一托马斯神父替他在神父宅邸里保管的那只箱子,便在差两分钟就要发车的时候登上了夜班快车。他在冰冷的车箱里穿着衬衫,马裤和靴子走了200英里;衣服虽潮,但他根本就没发觉。于是,他带着沮丧的微笑低头看了看自己,然后走到了主教的身边。
"对不起,阁下。出了许多事情,我根本就没想到我这副怪样子。"
"不用抱歉,拉尔夫。"和他的前任不一样,他愿意叫他秘书的教名。"我觉得你的样了非常浪漫,也很帅。只有有点儿太世欲化了,你同意吗?"
"不管怎么样,确实是有些太世俗化了。至于说道浪漫和帅,阁下,这只是因为您还没怎么见过基兰博地区常穿的服装。"
"亲爱的拉尔夫,倘若你突然决定穿戴灰溜溜的粗麻袋布衣服,那你就是在想方设法使自己显得既浪漫又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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